一连十数日的奔波，天河府总算是到了。
连日来所经过的皆是些小村小镇，骤然入城，唐翳眼前一亮，只觉得城中各色建筑，比之先前所见，简直不知强了多少倍。
城内不可骑马，两人便各自牵马，一路直走。
此时卯正刚过，冬日里天亮得迟，阳光在大片阴霾中露出一小角，白光透出云层，预示着新的一天劳作开始。
各色蒸糕点的，打卤面的，烙馅饼的吃食店都已经忙碌起来。长街上飘起了热气腾腾的各色早饭香味。
胭脂铺，绸缎铺等各类经营买卖也都撑开门面，开始陆续张罗起来。
街上行人渐而多了，吵着要糖吃的孩童，买早点的壮汉，挑胭脂的少女，还有扯着布料回家做冬衣的妇人，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沈缨对这座城已经非常熟悉了，带着唐翳先去买了祭祀用的四色瓜果，却拒绝了趁机兜售元宝香烛的店伙。
然后，又在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里买了一盒朱砂，两支上好的狼毫笔，再要了一卷上好的六吉棉连纸。
抬头，看到唐翳目光一直盯在店里那些抄录的书本上，问道：“你书读到哪一卷了？”
唐翳看这店中藏书，虽许多是中规中矩的警世劝学一类，但也有许多书名怪异的杂书，正觉新奇，又听到沈缨问话，还以为师父要考量他的学问，便如实回道：“四书都已经读完了，最近又看了《史记》，读了些粗浅的医书。家中藏书甚杂，六艺类藏书不算太多。”
沈缨点头道：“那这里的书，你也不必看了。这店里的纸和笔虽都不错，却无甚好书，顶多适合启蒙孩童看看。”
那店主跟沈缨显然是十分熟识的，听见她说，便赔笑道：“小店原是小本生意，只求在城中混口饭吃，哪比得上道长四处游历，增广见闻。道长日后若寻得好书，可别忘了再带过来，让小店抄录一本。上回那本《辑妖录》……”
沈缨自顾自拿了东西：“再说。”
一路出了北街，往城南新苑的客栈走去，恰逢八珍宝斋的点心铺正沿街叫卖新出的白玉樱桃糕。
那糕颜色漂亮，羊奶做成的如凝脂般的糕子，切成四四方方一块，上面整齐抹了一层胭脂般的樱桃果肉，再缀上一朵冬日里新鲜的腊梅，卖相看着十分讨喜。
唐翳默默看着，他向来知道，这些瓜果点心是金贵之物，一小块糕点，就顶得上贫苦人家一日的生活度用，故而只是看个稀罕。
沈缨对甜食点心素来不感兴趣，看到唐翳的脚步越来越慢，目光也不时被叫卖声吸引，便索性停下来买了一盒，转手递给他。
唐翳自幼清苦，心志虽比同龄人要成熟些，却毕竟仍是少年心性，对这些好看的点心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看到沈缨主动买了点心给他，震惊之余，双手接过，内心的雀跃已无法掩饰。
沈缨头次看到那少年清秀苍白的脸上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不由一怔，随即飞快转了头。
两人在新月楼内登记下榻，沈缨吩咐店小二牵了马去喂，又在柜台拿了对牌去看客房。
两间客房一墙之隔。
沈缨站在门口，将另一只对牌递给唐翳，正想顺势嘱咐他几句，回头便看到唐翳双手捧着点心盒子，像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他捧的动作十分小心，双臂拱成两个半弧，圈成一个圆，似乎生怕这盒子会忽然掉下去。
看到沈缨停步，他连忙跟过去，双手举着盒子打开伸到她面前：“师父。”他自觉这点心是奢侈之物，故而不敢先吃，只先呈与沈缨。
沈缨看了眼唐翳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盒子，不得不承认，这些卖点心的人，在哄孩子方面，是真下足了功夫的：几块点心，用贴了大红色绸缎的纸盒装着，配上白色丝带，半月形推开，设计精巧，卖相甚佳。
沈缨瞧着唐翳满脸小鹿欢腾的模样，不忍拂了他的兴头，拣起块糕，迟疑片刻，终是不喜这甜腻的味道，转手塞到他嘴里。
那糕入口即化，满嘴酥甜。
唐翳嘴里噙了半块糕，喜不自禁，差点连咽下去都忘了。
沈缨看他确实喜欢，便道：“喜欢就趁热吃吧，吃完了休息。”停顿了下，又补充道，“过了明天，我们就不必赶路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唐翳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问道：“师父，我看你买了祭祀的瓜果，我们明日是要去祭祀吗？”
沈缨默然片刻：“也不完全是。”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径自回房去了。
这些日子，唐翳已经大抵摸清了她性子，沈缨不想说的事情，他也决计不敢多问。
这一觉补的时间并不长，唐翳本不惯晚起，这一觉便只睡得两个时辰。
醒来后发现隔壁房间的沈缨已经不在。
唐翳在房中坐了一小会，不觉有些茫然。
他曾在村子脚下的小镇里打过散工，看见过一个女人给自己的孩子买了新衣裳和布娃娃，喜得那娃娃乐呵了半天。然而，第二天过后，那女人却再也寻不着了，只余下那孩子哭了好久。镇里人说，那女人是早早存了心思，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又怕心里内疚，才给这孩子买吃买穿的哄着……
唐翳想到沈缨……又摇摇头：沈缨自是比镇上那抛弃自家孩子的妇人要好上千百倍的。
心中仍是不安，唐翳一个人乱糟糟的想着些事情，几次站起身来，想跑到马厩里，瞧瞧那两匹白马还在不在，又都忍住了。
倒是店里的小二看到唐翳一个人在房门里进出几次，好奇的走过来：“小公子，你可醒了。先前与你同行那位姑娘吩咐了，不可吵醒你呢。”
唐翳忙问道：“那位姑娘可曾说过她去哪里？”
店小二道：“这就不曾听说了。客人的事，小的也不好太多过问。”他笑了笑，“那位姑娘，是您姐姐吧。模样儿看着也像。”他说着，随手在满是油腻的直裰上擦了擦，“是了，那位姑娘吩咐备了午膳，说是等您醒了之后就送上来的。”
店小二乐呵呵的说着，很快便手脚麻利的张罗上来一桌菜肴。
唐翳愣愣的看着店小二一道接一道菜的端上来，只觉这些菜名全都稀奇古怪，更有许多是看不出原材料来的。
忍不住道：“你一下弄出这么多菜来，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了这许多？”
店小二笑道：“这些菜都是那位姑娘亲自挑的，小的只是照办而已。不过公子请放心，小店的菜，在城里向来是一绝。”
唐翳闷闷的应了声，心里却有些落空，只觉得满桌的菜肴都提不起胃口。
他少失怙恃，故而十分怀念一家人同桌吃饭的日子。这几日与沈缨相处久了，心中自然而然将她当作亲人，虽明知道沈缨修习道法，对世俗饭食所用甚少，却仍盼着能与她同桌吃饭。
店小二正要躬身退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又道：“是了，那位姑娘还留了本书在柜台，说小公子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先翻来看看。”
唐翳听说有书，倒是有了几分兴致，径直到柜台那里寻了来。只见那书湛蓝封皮，上书“江湖手记”四字，封皮下方，缀了个小楷的“沈”字。
唐翳看到这字，便猜想这书定是沈缨手书，顿觉宝贝起来。翻开来，里头洒金书页有淡淡香味，一手隶书，写得纵横挥洒，清新飘逸。
这书开篇记录的都是些道家呼吸吐纳的法门，随即便是江湖上的道术四大流派介绍。接下来是通篇关于五行的解说，里头不乏许多专业术语，是唐翳过去所未曾接触过的。唐翳翻了一阵，只觉得里头内容晦涩难懂，继续往下翻，只见一空白页上写了“缉妖录”三字，再翻下去，上面的内容便配了图，开始介绍各种妖兽，在旁边记录了遇见的年份，收妖细节等等。
唐翳看着有趣，渐而发现，这书上有些年号竟是前朝的，诧异之余，又猜想，这本书多半是师父抄录回来的，说不定是师父的师父传给师父的，这么想，又继续翻下去，却发现数十页后，这书的笔迹便不一样了，换作一种秀丽颀长的瘦金体。于是再次猜想，这书大抵是两个人写成。说不定是师父的师父写了一半，便传与师父，继续记录下去，代代相传。
唐翳对前头的道家术法均看不懂，只对那“缉妖录”上的故事感兴趣，一篇接一篇的看下去，不觉竟忘了时辰。
傍晚时分，沈缨外出归来，看到唐翳靠着窗台边上看书，一桌饭食却不曾动过，再细看，那八珍宝斋的点心盒子也仍是好端端的被他收在一旁，不由皱了皱眉：“怎么不吃饭？”
唐翳听到沈缨的声音，立马高兴起来，放了书想要迎过去。一抬眼，看到她脸上颇有不悦之色，顿时又敛了声气，垂首道：“我本想……”
一旁进来添热水的店小二只道唐翳年少贪玩，误了饭食，有心解围，笑道：“姑娘，小公子多半是心里念着你，想等你吃饭呢，这份孝心，倒是难得。”
沈缨不说话，等店小二退出去之后，才道：“以后不必等我吃饭。”
唐翳失望的应声。
沈缨抬手探了探桌上碗碟的温度：“都凉了，叫人撤了重做吧。”
唐翳一惊，还道沈缨是要将这桌饭菜全数倒掉，忙摇手道：“别，别，不用再做了。”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就往嘴里放，含糊道，“好吃。”随后又夹了一筷子，“凉了也很好吃。”
沈缨看他这般狼吞虎咽的吃饭，倒没再命人把饭菜撤走，只道：“以后一日三餐须得准时，这是本门新添的规矩。”
唐翳小声应着，看见桌上有一盘切成一段一段绿色的东西，以新鲜的叶子包了，不知是什么名堂，好奇便伸筷子夹了一段，咬下去，口感硬邦邦的，忙吐了出来。
沈缨在旁看着：“你没吃过竹筒肉？”难得的拉开张椅子，在饭桌旁坐下，用筷子夹了段竹子，几下挑开了外包的叶子。
她手上筷子稍稍用力，竹筒裂开四份，露出里头糯米裹着晶莹剔透的肉。
沈缨将肉夹到唐翳碗里：“此菜出自南诏，在中土是少有的。”她耐心讲解了桌上每一道菜的菜名及由来，一边说，一边帮着唐翳把竹筒肉里的肉全数剔出来。
唐翳满脸专注的听着她的讲述，越听越惊讶，由衷赞道：“师父，你好厉害，知道的事情那么多！”
沈缨淡淡道：“不过多走动了些罢了。”她看了眼唐翳放在窗下案几的书籍，“那本书你可都看了？看得懂么？”
唐翳放下筷子，如实答道：“前面的内容多半看不懂……”深恐沈缨以他资质不高为由，劝他另投别处，忙又补充道，“弟子一定会加紧学习，仔细钻研。”
沈缨并不理论，只道：“你先前没有半点道学根基，前面的内容看不懂也是正常，等过了明日，我再仔细教你。”
唐翳点头应“是”。
沈缨又道：“你既喜欢八珍宝斋的点心，为何却又不吃？这些点心之类，一旦凉了味道就变了。”她情知唐翳将那点心留着，是因为舍不得的缘故，便道，“修道之人虽素日勤俭，但我这一门，并非正宗道派，以后吃穿度用方面，也不必太省。”
唐翳捧着碗，听见她这么说，便低头下去，小声说道：“师父，唐翳虽自小孤苦，但过去那些日子，都已过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怕……”他沉默了下，“只怕现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有朝一日，师父不要唐翳了……唐翳会觉得以前的日子很苦，就回不去了……”
沈缨怔了怔，不曾想他竟还存了这么一段心思。静了片刻，冷下脸道：“你当收徒弟是闹着玩的么！”
唐翳一惊，自觉说错了话，正要起身赔罪。
沈缨长袖一拂，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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