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炼狱入口
那一夜,云承如同一尊在病床边生了根的雕像。
守护着母亲来之不易的、微弱的心念转变。
母亲在极度的身心煎熬和药物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
但口中仍不时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呻吟,显示着痛苦并未远离。
他借着窗外城市遥远霓虹投射进来的、浑浊而微弱的光线。
如同守护稀世珍宝的幽灵。
悄无声息地收走了病房内所有可能被用作“工具”的物品——
水果刀、玻璃杯、甚至一根稍长的、看似无害的鞋带。
做完这一切。
他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病房。
轻轻带上那扇隔绝生死喧嚣的门。
身体一软,重重地瘫坐在冰冷走廊的那张单人沙发上。
头顶的荧光灯管,持续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低鸣。
像一群看不见的蚊虫,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云承深深地陷入了自责的泥沼,无法自拔。
他悔恨没有在母亲刚刚患病的时候,就给予足够的重视和细致的照顾。
思绪飘回了职高时期那些荒诞不经、虚度光阴的过往。
那些画面,此刻就像法庭上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充满了惶恐与悔恨。
冰冷惨白的光线,像审判席上的聚光灯,将他牢牢地钉在这张冰冷的座椅上。
他仰起头,紧闭双眼,试图隔绝这刺目的、仿佛能照见他灵魂所有污点与疏忽的光。
他感到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这无情的光照之下,接受着良知的拷问。
然而,黑暗中。
母亲绝笔信上那歪斜模糊、被泪水浸泡的字迹。
与自己那句“以死相胁”的冰冷誓言,相互交织。
如同滚烫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眼底和灵魂。
这束强行挽留母亲生命的光。
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枷锁,冰冷刺骨,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与义无反顾的决绝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压力,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从今夜起,那个曾经渴望被爱、追求光明与自由的少年云承,已经死了。
从今往后,他的余生,将只为扛起这束名为“责任”与“拯救”的、冰冷而残酷的荧光。
在注定遍布荆棘与黑暗的漫长道路上,踽踽独行。
母亲最终在儿子以生命为代价的、沉重无比的誓言面前,选择了屈服。
她被动地、甚至是麻木地接受了命运冷酷的宣判。
开始了规律而漫长的血液透析之旅。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康复的起点。
而是将生命强行捆绑在一台台冰冷机器上的、通往未知终点的炼狱入口。
整个家庭,也随之彻底坠入了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开始了这场注定要耗尽所有人血肉与精神的持久抗战。
透析室的光,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集中和残酷的展示。
巨大而毫无遮蔽的顶灯,如同小型体育馆的照明设备。
投下纯粹到令人心慌窒息的冷白光束。
这不是孕育生命的日光,也不是寄托情思的月光。
而是一种毫无生命气息的、纯粹工业化的、只为清晰暴露一切细节与过程的强光。
它精准地照亮房间中一台台庞大、精密、泛着金属特有寒光的机器怪物——
它们如同从科幻电影中走出的冰冷钢铁巨兽,沉默地蹲踞着。
发出低沉的运行嗡鸣。
随时准备着吞噬和过滤生命赖以存在的血液。
它照亮那些蜿蜒曲折、半透明、如同某种诡异活物般微微蠕动、连接着衰弱人体与无情机器的管路——
那是生命与机械强行媾和所产生的、畸形的、令人不安的脐带。
最令人心悸的是。
它照亮了深红色的血液。
如何被粗大得吓人的空心针头——
那尺寸和型号,看上去更像兽医用于大型牲畜的器械——
从母亲手臂上早已千疮百孔、淤青变形、几乎找不到合适下针位置的、脆弱不堪的血管中。
一股一股地、缓慢而持续地被强力抽出体外。
血液在粗大的透明管路中粘稠地流动着。
在毫无遮掩的强烈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接近凝固的暗红色泽。
仿佛生命精华正在被无情掠夺。
每一次穿刺,都像是一场公开的、精细操作的行刑。
护士戴着无菌手套的、略显冰凉的手指。
在母亲手臂上那片布满新旧针眼和淤斑的皮肤上按压、寻找着尚且可以使用的血管位置。
每到这时,母亲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当那闪着凛冽寒光的粗针头刺入皮肤、强行撑开本就脆弱的血管壁的瞬间。
云承总能清晰地看到母亲全身猛地一僵。
紧咬的牙关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
眉头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死死地绞拧在一起。
如同一道深深的、痛苦的沟壑,划在她那日渐蜡黄的额头上。
细密的冷汗,瞬间从她额角、鬓边渗出。
在那片惨白无情的灯光直射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她从不呻吟,甚至努力控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唯有那急促到近乎破碎的呼吸声。
和死死抠住床单边缘、以至于指节都完全泛白的手。
泄露着这持续的、循环往复的、无法用言语充分表达的酷刑。
这种沉默的、隐忍的承受,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让云承感到窒息和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握住母亲另一只同样冰凉、甚至更加僵硬的手。
试图将自己那点可怜的体温和微薄的力量传递过去。
哪怕只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慰藉。
这束维系着母亲生命的光,如此**,如此冰冷。
如此残忍地将痛苦放大到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进行着无休止的、强迫性的展览。
每一次长达四个小时的透析过程,对云承而言,都是一场精神上的缓慢凌迟。
他看着暗红的血液在复杂的管道和机器中循环往复。
看着机器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的、代表生命参数的冰冷数字。
看着母亲在极度的痛苦煎熬后,陷入一种虚脱般的、毫无生气的昏睡状态。
时间仿佛被冻结、被拉长。
凝固在这片除了机器嗡鸣便是死寂的惨白光域里。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液的微腥以及一种冰冷的金属气味。
它们混合成一种只有在透析室里才能闻到的、令人作呕的特有气息。
与身体上承受的巨大痛苦相伴而来的。
是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脊梁的经济重负。
冰冷的数字,如同一条条逐渐收紧的、冰冷的绞索。
死死地勒住了这个家庭的咽喉。
让他们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艰难。
一次标准的血液透析,费用就近千元。
一周需要进行两到三次。
一个月下来,就是接近万元的支出。
而这,还仅仅是透析治疗本身的基础费用。
还不包括那些价格同样昂贵的、用来维持生命基本功能的药物。
如促红细胞生成素、各种降压药、钙片等等。
此外,还要加上因为透析过程中会丢失大量营养物质而必须额外补充的高蛋白食品、蛋白粉。
甚至是一些家人听说可能有效、价格不菲的滋补品如虫草等。
医疗花费像一个贪婪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永不餍足地吞噬着这个家庭所能筹集到的每一分钱。
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九十年代、依靠固定工资收入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
无疑是一场残酷的、看不到尽头的消耗战。
家里那点原本就不算丰厚的积蓄。
如同投入广袤沙漠中的水滴,迅速地就被吸干、蒸发殆尽。
亲戚和邻里朋友那里,早已借遍。
当初得知病情时的同情和伸出的援手。
在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的巨额消耗面前。
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犹疑、无奈和逐渐的疏远。
就连云承的姥爷,在一次家庭聚会上。
也当着云承的面,带着一种现实的残酷语气说道:
“按照这个花钱的速度,印钞机也赶不上你妈妈花钱的速度。”
云承虽然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委屈。
但他也知道姥爷的话虽然刺耳,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他只能用更加犀利的、倔强的眼神回敬着姥爷的目光。
将那屈辱和不甘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生活的“光”,其含义发生了残酷的逆转。
它瞬间从丽晶酒店华丽水晶灯下对未来生活的诗意幻想。
从夕阳金色余晖中与爱的人牵手漫步的温暖光影。
跌落成账本上日益增多的、刺目的红色赤字;
跌落成父亲在深夜阳台沉默抽烟时、那紧锁成川字的眉头;
跌落成姐姐背过人后偷偷抹掉的、无奈的眼泪;
跌落成云承口袋里那几张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变得皱巴巴几乎难以辨认的零钞。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冰冷、残酷,且毫无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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