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水果摊的灯光昏黄而暧昧。
与医院内部的惨白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他机械地挑选着桔子。
指尖感受到桔子表皮冰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香。
混合着医院特有的味道。
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欲吐。
他提着那袋沉甸甸的、如同罪证般的桔子返回。
当他再次推开病房门的瞬间。
一股浓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令他几乎窒息。
母亲背对着门坐着。
肩膀在昏暗中微弱地、无法控制地耸动着。
极其压抑的、细碎到近乎无声的呜咽。
像从破损的风箱里漏出的气音。
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撞击人的心灵。
床头灯那点可怜的光晕,从侧面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她佝偻单薄的背影轮廓。
每一丝细微的颤抖,都在这与黑暗抗争的微弱光影中被无限放大。
显得无比凄凉。
像深秋寒风中最后一片颤抖着、却固执地不肯坠落的枯叶。
“妈?”
云承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海底最深处。
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的颤抖。
母亲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颤。
下意识地试图将手中紧攥的几张信纸藏到身后。
但她那早已泪痕纵横交错、被绝望的沟壑切割得面目全非的脸庞,已经暴露了一切。
这张一生刚强、从未向任何艰难低过头、总是用温暖笑容驱散他们心中阴霾的脸庞。
此刻被泪水、汗水和绝望浸透。
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
“给我!”
云承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才掰开母亲那冰凉得吓人、指节僵硬的手指。
夺过了那几张被汹涌泪水浸得皱皱巴巴、边缘卷起、字迹大片晕染模糊的信纸。
纸张冰冷的触感和泪水未干的湿意,像高压电流般刺痛了他的指尖。
昏黄的灯光,像一位疲惫的读者,勉强照亮了纸上那歪斜颤抖的字迹。
这字迹,如同世界上最锋利的刻刀。
一笔一划,都深深地、狠狠地剜进他的心脏深处:
“亲爱的儿子,亲爱的女儿,妈妈至生病以来,家里也花了不少的钱,看到您们的成长,母亲很是(‘欣慰’?这个词被泪水彻底晕开,模糊成一团墨色的忧伤)……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母亲没能看到你们的婚礼,就离开。实在是此生的憾事……母亲不能拖累你们,女儿要嫁人,儿子要娶媳妇,家里的钱妈妈不能再祸害了……请记住妈妈的话,你们的幸福才是我最大的心愿。爱你们的母亲。”
最后一个“母”字,笔迹拖得极长,歪斜着。
像一道无力的、最后的划痕。
最终消失在了纸张的边缘,也仿佛要消失在生命的尽头。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妈?!”
云承猛地抬起头。
眼眶赤红如被熊熊炭火灼烧。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决堤奔涌。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发出濒死嘶吼的野兽。
“在我心里您从来不是会被打倒的人!”
“您怎么能想着丢下我们?!”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他不相信!
那个在他发烧时整夜不眠,用温水一遍遍给他擦身降温的母亲;
那个为了给幼年体弱多病的他求得一味良药,可以放下所有尊严,低声下气哀求亲友的母亲;
那个在他青春期叛逆犯错时,用无比包容和担忧的眼神望着他的母亲……
会如此轻易地、用这种方式放弃自己!
母亲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颤动。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只有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被碾轧过的哽咽声。
那是被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对拖累家人的深深愧疚、以及对儿女无法割舍的深沉的爱,反复绞杀后产生的彻底的绝望与生命的枯竭。
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恐惧,如同酝酿已久的海啸,瞬间将云承吞没,不留一丝空隙。
他眼前闪过童年无数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自己高烧不退,浑身抽搐。
是母亲背着他,在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医院。
冰冷的雨水浸透她的后背。
她急促的喘息和温暖的体温却透过单薄的衣物传递给他;
是母亲一次次紧握着他冰凉的小手。
用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哀求医生救救他……
那时的母亲,是他整个世界的光。
是能够冲破一切黑暗、无所不能的守护神。
而此刻,这束光正在他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甚至想要主动熄灭!
父亲和姐姐闻讯踉跄着冲进病房。
扑到床边,紧紧地抱住了几乎崩溃的母亲。
哭声、劝慰声、绝望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云承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干了所有力气。
猛地转身冲出了病房。
沉重的门板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震得走廊里的空气都在颤抖。
他背脊狠狠地撞上身后冰冷的墙壁。
仰起头,让走廊顶棚那排惨白无情的荧光灯直射在脸上。
刺目的光线灼烧着他湿润的视网膜,带来尖锐的物理刺痛感。
他试图用这种□□上的痛楚,来压制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绝望。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吸入的空气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一种来自生命衰败本身的、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几秒钟后,他深深地、几乎耗尽胸腔所有空气般,吸了一口这冰冷绝望的气息。
然后,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沉重无比的决定。
他重新推开了病房门。
脸上的泪痕未干,鼻尖通红。
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光芒。
他几步走到病床边。
无视父亲惊愕而担忧的目光。
俯下身,近距离地、直视着母亲那双被泪水和绝望浸泡得灰败浑浊、几乎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睛。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铁锤,砸进这死寂而悲伤的空气里:
“妈,你听着。”
“如果你选择不负责任地离开我,那我也不会负责任地对待我自己。”
“你在我就在,你要是放弃,我活着也没任何意义”。
这句话,如同寂静夜空中的一道惨白闪电。
瞬间劈开了笼罩在母亲周围的、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
她猛地一震。
灰败的瞳孔骤然收缩。
难以置信地聚焦在儿子那张年轻、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的脸庞上。
那神情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云承俯得更低。
双手死死地攥住母亲那只冰凉刺骨、布满针眼和胶布的手。
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青春和未来,都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
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字字千钧的力道:
“妈,你活着,我才有个妈,你走了,我还剩下什么?”
“儿子不能没有你,求求你……别这么自私……”
滚烫的泪珠,终于无法抑制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母亲的手背上。
那微弱的温度,却仿佛带着灼人的力量。
昏黄的光晕里,母亲眼中的死灰,开始寸寸剥落。
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然后是锥心刺骨的痛楚。
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心疼与不舍。
最后,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命火苗。
被儿子这近乎偏执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的宣言点燃了。
艰难地摇曳着、挣扎着,试图重新燃烧起来。
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
顺着她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蜿蜒流淌,像干涸土地上的涓涓细流。
她颤抖着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像云承儿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带着无尽的怜惜和虚弱。
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汗湿而凌乱的头发。
泪水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绝望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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