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予还有三天离开金市。
趁着天气温湿度刚好,无强雨暴晒连绵阴雨,季知予打算把手头上的活都干完。
见快到中场休息,季知予重新穿上防护服和手套,俯下身子,观察白瓷碗内新醋的色泽,小口品鉴。
酸味已经醇和了,但后口的回甘还差口气,要再晒足三个日头。
她盘算着日期,将口罩往上提,问另一个同事郭夏找来遮阳棚——未来三天可能会降雨。
棚刚搭好,下起小雨,地面星点一片。
刚好到午休,数百口棕褐色的陶缸都进入后期静置,也无需投入太多精力。
醋坊旁边有个露天小清吧,在山清水秀的地带格格不入,彩灯挂上一排,编织椅被雨群浸透。
老板娘跟季知予爷爷关系熟,招呼她们来吃家常菜。
老字号醋坊只有两个人在干,但口碑很大,方圆城镇都信得过,一来二去成了金市的活招牌。
郭夏摆手,跟老板娘隔空传话,讪笑说不用了。
郭夏从笸箩拿起把伞,“待会等雨小点再出去吧,还是去吃那家面馆。”
季知予整理衣摆,“我就不去了,今天下午有事。”
“什么事?爷爷那边......”
“不是他。”季知予说,“合作的一个儿童公益,下午他们对接方要来。”
郭夏了然,想到什么,走过去轻碰季知予胳膊,脸黑几分,“上次那个男的还找事吗?”
季知予摇头,说,“法治社会,他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没必要硬来。”
“你要离开金市这事,跟爷爷说过没有。”
季知予沉默。
季知予是不健谈的人,交流中多数会无需置喙的沉默,眼尾稍垂,带点淡感下三白的模样,没那么锐,倒添了层厌世的疏离。
郭夏和季知予家中是世交,两人在浙大本硕毕业后,就接管家中的醋坊,从业已有了三个月。
季知予对人际关系不热衷,校园时期便习惯独来独往,郭夏虽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可性格方面没太多共同话题,没达到患难与共的交情。
雨差不多停了,郭夏先走一步,与季知予挥手告别。
不远处,一辆灰色SUV渐慢驶来,稳稳停靠竹棚外。
车窗降下,方芸探出脑袋,热络解释道,“我们刚好顺道来探查,离你这挺近,就想着一起拉着了。”
季知予礼貌回一句,没太在意,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方芸扫了眼院落,前厅是销售区,弥漫着淡淡的醋香;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晒场。方芸自从跟季知予打交道,感觉她看着挺不好相处,可实际很平易近人。
季知予推荐了几家本帮菜馆,方芸笑着说已经预定好了。
路上接到备注林总的电话号码。
季知予想都没想,直接挂了——几天前,老字号因盈利模式单一,数年来倒贴本金,要被一家资本收购并改成现代流水线。
季知予明确拒绝后,被林总在饭桌上话里话外嘲讽。
“守着老掉牙的非遗,不如拍张博物馆照片有用。”
季知予此时头像铅一样重,收起手机,靠窗假寐。
挂完电话没一会儿,导航显示目的地到了。
景观从叠嶂山地转变为城镇建筑,一种倏然落了世俗的错觉。
方芸走在头打前阵,“本来今天正式签合同,负责人要亲自来的,他今天有事,抱歉了哈。”
季知予笑着说了声没事。
儿童公益是季知予偶然间发现的商机,南沿岸地区的孩子普遍没接触过陈酿果醋,想着打出更大市场,她自愿报名参加公益基金会的一员。
这也是季知予,即将离开金市的原因之一。
爷爷季国良是顽固的守旧派,怕传播之后工艺变味,更别提季知予要将酿方带给千里外的外人了。
想到这,季知予不免叹了口气。
合约条款已经沟通好几日,今天就是来签个字。
方芸拿出手机,说,“我把我们负责人的微信推给你吧,后续有什么事,你们对接就好。”
季知予嗯了一声,扫码成功后,底下却不是“添加到通讯录”而是早在列表的“发消息”。
做生意后,经常收到顾客或合作商的好友申请,加的太多,一来二去她也懒得备注了。
名字倒很随性,是个简单的“$”符号
“他是金市人?”季知予问。
“是,不过不居住在这。”方芸默默补充,“我们负责人很看好你们家醋坊的。”
季知予若有所思嗯了声。
合同签好后,下午也没什么事做,刚好收到郭夏在家族群里发的聚餐信息。
【今晚上18:30在季爷爷家聚餐。】
-
季家祖宅。
粉墙黛瓦,婺派建筑,以红色为主色调。
门楼雕刻精美,门额上有“俘虏寿喜”四字繤书。
廊上方挂着盏褪色的朱红宫灯,灯穗缀着颗老翡翠,是当年主人中举时御赐的物件。
季知予收回视线,向司机道谢后,抬脚迈下车。
“知予——”
季知予抬头,朝熟悉的声源处看去,郭夏褪去白天的素白棉麻衣,换了身新中式,往季知予这边靠去。
季知予知道她平日最嫌麻烦,难免体恤,“今天是什么重要场合吗?”
郭夏不在意的摸着盘发,“我表哥回国了,一大家子说要给他接风。”
季知予点头,“挺长时间没见了。”
郭夏的表哥,季知予在8岁的时候见过,但也只有一面之缘,之后他就出国了,鲜少有机会来往。
“先进去等吧。”郭夏说,“估计还得一会呢。”
“好,走吧。”
季家一楼是会客厅,聚餐的偏厅四壁挂着旧年的家族画像,季知予推木门而进,酸支木长桌已经落座大半。
长辈有几个亲昵喊她,季知予轻微身,规矩回以一笑。
一位亲戚在她坐下时找寻话题,“知予,醋坊那边都挺好的吧,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带点迂回的问题,季知予原想敷衍一番,余光瞥见主位上的季国良神色不对,像是已经知道她要走的事。
季知予答的不定,“没什么打算,好好经营醋坊。”
“蛮好的嘞。”
话说一半,季知予的手机来电,显示是林总。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鲜少动怒,长辈已然自顾聊起来,没人注意到她。
季知予拍下郭夏的肩,“我出去接个电话。”
郭夏啊了一声,说好。
时节三月,天气变化莫测,空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潮气,看样子有下雨的征兆。
季知予快步穿过露天廊道,抬眸向上看去,确保声源不会传至三楼。
“喂,季小姐——”
“林总。”季知予有打断的意味,“你是不是觉得,光阴酿没了财政收入,是块好捏的软柿子?”
薄雾下,一辆车停在院外,车门正被打开。
雨夜晦暗,那下车的身影又悄然无息的,藏匿在拐角处。
“你公司那笔技术去向款,收款方是在海外的一个空壳公司吧。”
“我想告诉你,别让事情丑化,我闹起来也是没有原则的人。”
拐角处,男人脚步不着痕迹一顿。
“所以,别再碰我的醋坊。”
对面激烈说了什么,意识到失态,又气急败坏挂了。
季知予耸肩,习惯性的向大门甩去一个眼神,本是无意的,却轻易捕捉到一个硕高身形。
她一惊,只顾失神,连招呼都全然忘却,整个人愣在原地。
季知予试探性的喊出,“表哥。”
郭夏那边的亲属,从小一般郭夏怎么喊,季知予就跟着怎么喊,两家对此毫无芥蒂,甚至还有订娃娃亲的冲动。
逆光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身着设计简约的挺括西装,不咸不淡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风中好似裹挟了薄雾的苦涩调,白雪松味极淡,气息交织在一起,季知予没由来觉得好闻。
"礼物在后备箱,等会拿。"岑越看了她一眼,“车停那可以么。”
季知予不算内向,但对于半生不熟的亲属,实属有种说不上的微妙尴尬。
刚才的通话也不知岑越听到没有,就算有,季知予也尽力没表现出窘迫的样子。
他适时给台阶,她就应下。
冷风袭过,季知予唇颤了颤,将外套紧紧拢了下,“可能会挡到别人,你开进来吧。”
岑越目测了下距离,通道窄有些难拐,“你后退几步。”
“好,难进吧。”
“不会。”
车子进退两把就停靠在院落中,隔着玻璃,岑越不动声色睨了她一眼。
季知予随意扎了个低丸子头,几缕发丝飘在空中,抱臂环身,风一吹,背薄得能透出直肩的轮廓,身高偏高的缘故,这个姿势显得她更加孤峭。
岑越将车熄火,转念,从后座拿了件披肩。
后备箱“咔”一声,季知予闻音,很自觉的移步到车尾灯。
岑越迈腿下车,将披肩递给季知予。
她愣了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接过,“谢谢表哥。”
季知予目光顿了顿,余光扫到他的手,白净手型,骨节清晰凸着,搭在桌沿肯定好看。
岑越极轻的挑下眉梢,细微的笑着,“理城的工作定了吗?”
“定了,表哥你怎么知道...”
“叔叔提了一嘴,一个人去这么远可以么。”
“不可以也不重要,你9岁那年不也去了慕尼黑。”
岑樾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两分愕然,“...替叔叔问的,他很担心你。”
岑越语气辩不出真假,音色于雾凇般跌落进她耳畔里,一时无话。
“你叫我名字就好。”岑越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郭夏从小就这么叫。”
季知予刚想说,那不是童言无忌么,身后却传来熟悉的热络音。
“哥??”
郭夏不知何时到廊内,快步走来,“我在楼上看就像你们俩,还真的是。”
岑越笑而不语。
“不是说还有半小时到吗?”郭夏问。
“路上不堵车,挺快的。”
“那正好,一起上去吧,我叫人下来搬东西。”
"行。"
季知予吸了下鼻子,指节触到鼻尖微凉,有点感冒的症状。
岑越回望她一眼,低声问是不是感冒了。
季知予说可能是刚才风吹的,没提打电话的事,岑越也自然的避之不谈。
-
家宴结束后,几波人陆续出来,季家人送客至庭院外。
披肩是岑樾妈妈的,伯母毫不介意,大方从季知予肩上接过继而穿上。
谈笑间,季知予越过人群,回二楼房间,从抽屉拿出一个桃木盒。
岑樾站于背光,有来有回搭着话,忽就感到身后徐徐传了声,哥。
他回眸,视线向下,锁定在那个盒子上。
季知予解释,“礼物,刚才忘了给你。”
众多长辈面前,她还是没有顺他的意,饭桌上一直规矩喊表哥。
太过客套的形式,岑樾颌首谢过,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行人走后,岑樾在车内,回复着几条工作信息。
【去支教的事不用说,集团那边更不用说明。】
【三天后就走。】
岑樾将手机息屏,阖眼假寐。
左手传着温润的包浆触感,他刚才一直无端握着,岑樾抬手,目光正对那个桃木盒。
锁孔是老式的s形铜锁,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质感很好的银色钢笔,纵向水波纹。
礼物是客套形式,仅限于表面诚意。
岑樾看了两眼,把盒子随手放于中控台上。
他发去消息,算是对虚礼的另一种回应。
$:【药在正厅台面上,别忘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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