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整日都被笼罩在浓重的阴霾里，日光穿不透分毫。雾中只露出几点幽绿魂火，忽明忽暗。就着火光看过去，谷口被瘴气裹成昏暗的缺口，雾中探出的青灰鬼手，一触瘴气便被卷回，只剩闷吼消散在雾里。
谷底的某处有一汪血潭，潭水冰冷刺骨，倒映着岩壁上时而掠过的魂影。顺着血潭往谷里深处走，前方岩壁下支起的窝棚里冒出一缕淡白炊烟，在黑色瘴气中绕了两圈便不堪重负地散成几缕细烟，隐约还能听见棚内传来的“噼啪”轻响。
以前生火并不容易，变成鬼魂后倒是方便了许多。沈温书吹一口气，炉灶里便燃起大火。鬼魂其实不必饮食，只是找到沈青冥后，沈温书下意识觉得孩子还是要吃饭，需要饮食才能长大。
但是奇怪的是，约莫过了半年，沈青冥都和初来时没有任何变化。沈温书比着新旧裤脚疑惑道：“怎么不长个儿呢？”
沈青冥在一旁啃着沈温书变着法做出来的馒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温书。
那次事件过后，沈青冥每每做完沈温书给他布置的运行体内怨气的功课后，便会独自游荡在山谷各处，山谷里有各色各样的亡魂，五岁的，八岁的，十岁的，十五岁的……
沈青冥看着他们，缓缓催动体内的怨气，照着他们的样子变换，变的次数多了，竟意外让他自己的身体开始成长。
沈温书发现了这一变化，十分开心，当晚就宴请山谷里的“亲朋好友”来了扩建后的小窝棚。
来的鬼不多，都是平常谷里“安分守己”的底层的小喽啰，在群鬼暴躁的时候，招呼着一起躲在谷里的某个犄角旮旯。
“小青冥，听说你长高了，真实难得一见。”抑扬顿挫的声音从窝棚外传来，沈青冥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瞬，他被人从身后抱住，那人抓住他的脑袋和脸便是一顿揉搓，“小青冥，怎么不来门口迎我，我看看你长多高了啊。”
那人把他举到半空中，往空中一抛，沈青冥登时瞪大了眼睛，在脸着地的刹那，他被人拎住了脖子。
“淫鬼，不能这么玩。”拎着沈青冥的人说，“会受伤。”
“他已经死了，又不会再死一次，怕什么？”淫鬼不满地努了努嘴，“妖兄来晚了。”
“我给沈温书带了东西，迟了些。”妖鬼解释道。
淫鬼：“是什么？”
妖鬼把沈青冥放下，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袋，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把斧头和几个小刻刀。
淫鬼好奇地拿起刻刀，问：“他要这玩意儿干嘛？”
妖鬼摇摇头道：“不知道。”
“都来了？”沈温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出来吃饭吧，都准备好了。”
淫鬼闻言把斧头放下，抱着沈青冥就朝外走。
沈青冥挣扎了几下，无奈地趴在他肩上了。
沈温书用长在山谷边缘的一些粮食做了满满一大桌吃的，他正在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妖鬼从身后将袋子递给他道：“你要的东西。”
沈温书惊喜地接过，打开看了眼，笑道：“谢了，妖兄。”
众人落座，开始享用这难得的一餐。
“温书，这个做的不错。”
“这个好吃，你尝尝。”
“嗯……有活着的味道。”
……
众人吃着吃着，不约而同地拿出准备的东西递给沈青冥。
“贺礼，快收下。”
“没想到老沈真能找到儿子，还养的这么好，长得这么俊。”
“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要说我活着的时候，能送你更好的。”
……
众人你一嘴他一嘴地说着，沈青冥怀里不知不觉堆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沈温书笑得乐呵呵地道：“青冥快谢谢大家。”
沈青冥乖乖地点头道：“谢谢。”
沈温书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孩子，比以前话少。”
众人也没说什么，“嘿嘿”地笑了两下继续闲聊。
时间如此过了六年，谷中虽然整日暗淡无光，但也平平淡淡。
只是沈青冥很苦恼，他寻不到李驰安，这个山谷很大，即使走到了边缘，浓重的阴霾也彻底阻挡了去路。
他寻不到李驰安，直到十岁的生辰那日到来。
那日生辰，沈温书照常邀请了许多人来庆贺，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一次的群鬼躁动会在这一日到来。
群鬼躁动之日，山谷里的黑雾会变得异常浓重，吸入后会引起厉鬼体内怨气暴涨，横冲直撞导致厉鬼神智不清。
体内怨气越重，受影响效果越强。
不幸的是，在受邀来的群鬼中，有一位厉鬼怨气冲天，在沈温书的小窝棚里“大开杀戒”，怨气弥漫在窝棚中。
怨气弥漫的刹那，沈温书想带着沈青冥离开，然而沈青冥却突然开始抽搐，所有的怨气都争先恐后地往他体内钻。
大量的怨气进入了沈青冥体内，其他厉鬼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厉鬼的怨气不是越多越好，若是难以消化则会彻底失去神智被怨气所控。
若想要引出他体内的怨气，只得杀死沈青冥，才能使怨气流出。沈温书无可奈何，只能担心地抱着沈青冥。
沈青冥昏迷了一天一夜，发热不止。
第二日醒来，沈青冥已经炼化了体内所有的暴动的怨气为他所用。沈温书虽然心觉奇怪，但也无能为力。
“青冥，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沈温书问。
沈青冥摇摇头，道：“没有。”
沈温书点点头，正要再问却被打断。
“小青冥，你醒了吗？”淫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和妖鬼一起进到屋内，看到睁着眼的沈青冥，忙扑上去，“小青冥，你终于醒了。身体还烫不烫？”
沈青冥默默把他的手拿开，道：“不烫，没事了。”
妖鬼问：“你体内的怨气可有让你难受？”
沈青冥道：“没有。”
“要不让他试着催动一下？”淫鬼试着问。
沈温书看着沈青冥脸色不怎么好，道：“还是别了，万一……”
他的话音未落，沈青冥打断他道：“我试试。”
“诶……”沈温书想出手阻拦。
“孩子想试试就让他试试。”淫鬼拦住他道，“别打消了孩子的好奇心。”
沈青冥闭上眼，运转体内的怨气，缓缓催动，黑气渐渐凝结在掌心。
他睁眼，猛地将黑气打出去。
“轰”的一声，一棵树倒下。
……
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
“小青冥可以啊。”淫鬼率先回过神，“这么点怨气这么大的威力。”
沈温书反应过来忙问：“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没对劲？”
“没有。”沈青冥道。
“我去。”淫鬼感慨道，“那我们以后还用躲吗？让青冥上去一吸，他们不就全完了？”
“不行。”妖鬼反驳道，“怨气对鬼有害，再怎么厉害也不能无节制地吸怨气。”
“那有节制地吸？”淫鬼笑着问。
“……应该也不行。”妖鬼道，“怨气本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
沈青冥和沈温书默默退出了屋子，留下两人在屋子里争论。
沈温书对沈青冥道：“你在外人前不要使用怨气，不要让人看到你能炼化怨气，这很危险。”
沈青冥乖乖地点头，道：“知道了，爹。”
沈青冥说完话，离开窝棚朝山谷里走。
沈温书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不减，无奈地摇摇头，喃喃道：“真是长大了。”
沈青冥默默走到一个树桩前坐下，缓缓开口问：“……你是谁？”
自从他醒来，他的耳边便响起一个声音，一直在嘟嘟囔囔，他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沈青冥的腿却传来莫名的痛，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沈青冥不想让沈温书担心，所以自己来到林中，想要搞清楚，但是却无人回应。
沈青冥被他吵得脑子有些疼，他忍不住又问了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仍是没有回应。
下一瞬，沈青冥浑身上下生出一股痒意，像是被人在挠。
“啊！”沈青冥脑海里的声音突然大叫了下。
沈青冥心头猛地一跳，他一个激灵，体内的怨气冒出不少。
他有些困惑，顷刻间眼前一黑。
眼前再次有亮光，沈青冥看到了一个人。
天地间苍白一片，那人穿着一袭蓝衣，立在雪地。
那人转过身，沈青冥看清他眉眼的那一瞬，瞳孔骤缩。
“……李驰安？”沈青冥轻声唤了句。
然而李驰安并没有理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青冥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似乎被困在某地。
他低下头重新打量周围，这才发现他不是实体，只是一个虚影附在树上。
沈青冥困惑地看着树身，满枝头的红花映入眼眸，他想到了李驰安宫中的那颗凤凰木。
沈青冥回到山谷中，告知了淫鬼和妖鬼这一件事。两人猜测也许与他的尸身相关，亡魂也许会看到尸身掩埋地。
沈青冥的尸身被埋在树下，死后的几分神识附在了树上，前几年由于体内怨气不多，难以与远处的神识连接。直到昨日，大量的怨气被炼化，他才能以虚体回到树身，看到李驰安。
但是李驰安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人。沈青冥有些沮丧，但寻到人的喜悦终归更胜一筹。
沈青冥开始每天附在凤凰木和李驰安相伴。
李驰安从学堂回来时会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嘴里小声嘟囔对先生的抱怨。
李驰安会在桌上摆上满满的黄符，用笔画下一张张符咒，对着院子里的花和草念咒，但往往不起作用。
李驰安会时不时爬上树或是城墙，再不经意地摔下，起初宫人们会被吓一大跳，赶忙请太医和李震。
李震偶尔回来看几次，大多是不理睬，到了后来就几乎当没这个人了。
李驰安宫里有很大一汪潭水，里面养着一些鱼，都是宫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捉来的。
每当没吃饱，但又不能要多余的食物时，李驰安就会偷偷地来到鱼塘前，用事先削好的木棍插起一条鱼，再用燃火符生起火烤鱼吃。
虽说这样的后果是会被宫人们“教训”一顿，但是李驰安饿的不行还是会抓鱼吃，因为也只有鱼了。
沈青冥惊奇地发现两人生在同一日。每每和沈温书庆祝完后，沈青冥会来到李驰安身边，看着他一个人待着。
虽然不能离开树身，每一个生辰，沈青冥都会变点小玩意儿来哄李驰安高兴。
有时是几只绕在李驰安身边久久不肯离开的萤火虫，有时是凤凰木下长出的几朵小花，风一吹，小花晃晃悠悠的模样会逗得李驰安露出几分笑意。
……
沈青冥试过给李驰安变一个大一些的，寻常日子也能够陪着他的，第一次是一条小狗，但是第二日就被宫人赶走了，第二次是一条小蛇，通体雪白。
他知道李驰安不怕它。
李驰安得了小蛇后，每日就让它缠在手臂上，藏在衣袖中。
小蛇一直陪着他，直到某日突然消失，李驰安再没见过它。
在某一次生辰日，沈青冥又如往常般附在树身。
凤凰树上拉了一个秋千，李驰安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晃，轻声问：“为什么这一天父皇也不来看我，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灾星吗？”
“母后是因为我死的。如果没有我……”
李驰安顿了下又接着自言自语，“人死了，还能活吗？师父说鬼怪都是坏的，若是母后变成了鬼也会是坏的吗？”
他轻轻摇摇头道：“鬼也会分善恶，万一师父错了？”
说完，李驰安又摇摇头道：“但师父不会错。”
半晌后，李驰安突然停下了身下的秋千，宫墙外升起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好奇地伸着脖子望向那处，不知为何，民间放起了天灯。
天际漫起星火般的天灯，万千盏挤挤挨挨往上浮，壮美之极，如此奇景本因使人心情舒畅。然而李驰安眼里的落寞却更甚，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一滴泪竟顺着脸颊滴落。
宫墙外的欢声笑语与漫天灯火，像是为整个世间庆贺，唯独漏过了这座冷清的宫苑。
片刻过后，李驰安抬起头咬着唇把泪水憋回眼眶。沈青冥看着他如此模样，一时慌了神，竟意外让一朵凤凰花落下，砸在李驰安手心。
李驰安愣住了，虚握了下手，似乎是在确认不是因为他太难过而引起的幻觉。
但手里的触感不假，李驰安跳下秋千，困惑地伸出手摸了摸树干。
自他记事以来，这棵树从未落叶和调花，今日为何……？
“……这是生辰礼吗？”李驰安鬼使神差地问。
问完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蠢得可怕了，是有多傻才会向一棵树要生辰礼。
他自嘲地笑了下，然而下一瞬，天灯暖光漫过枝头，一阵风陡然掠过。
如果你喜欢，就会是生辰礼，沈青冥心想。
满树凤凰花簌簌坠落，殷红花瓣乘着明灯光亮扑向一人。
李驰安下意识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花瓣，有些凉。
他站在树下，被落了满怀。四周弥漫着花香，蓝衣映着红花，难解难分。
那年李驰安十五岁，得到了只为他一人而下的凤凰花雨。
回忆快结束了，大概在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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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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