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饲持续了两年，凤凰木恢复到了以前模样。
不过，开始了四季轮回。
春生新绿，夏覆浓荫，秋日绽花，冬日覆雪。
炼魂谷一共有过十轮群鬼躁动。
沈青冥发现曾经那个规矩并不是全然正确，除了杀死最凶恶的厉鬼以外，还有一个办法能让躁动安稳度过。
那就是杀死足够多的厉鬼。
炼魂谷要的只是厉鬼魂体内足够多的怨气。
沈青冥已经不记得手下撕裂过多少魂魄了，他们消散前的哀鸣似乎一直在耳畔回荡。
有咒骂，有嘶吼，还有释怀。
几年来，沈青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渐渐无一人敢靠近，除了陪他长大的淫鬼和妖鬼。
淫鬼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倒也显得热闹。
但是在躁动期，沈青冥会把两人支走，独自留下解决围上来的厉鬼，再把自己关起来，强撑着度过。
那几日，哀嚎声尤为明显。
万幸，沈青冥耳边时不时传来的话语能减轻几分痛苦。
由于体内怨气躁动，沈青冥没法回到凤凰木。看不见人，便只能靠听的。
活人的声音和死人的有很大不同，山谷里的声音要么尖细，要么沙哑，而李驰安的声音很清朗，说得快会透出几分少年人的鲜活，偶尔蹦出的几句又像是稚气未脱，有些幼年时候的影子。
一次，大抵是学堂先生布置的学业——背诵一篇诗歌。李驰安就拿着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直念啊念啊，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时大时小，但反反复复只念着那几句，到最后沈青冥不仅能够默出来，甚至快要睡着了，李驰安还在念。
沈青冥不禁笑道：“长大了倒变傻了。”
这两年里，沈青冥走遍了炼魂谷的每一个角落，可惜没有发现一丝能够出去的痕迹。
他本以为或许会被一直困在这山谷里，直到消散的那一天。
直到那一日到来。
那日，沈青冥巡视完山谷照常回到家，意外的是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飘飘，一尘不染与这黑雾肆虐的炼魂谷格格不入。
沈青冥认出了他，轻声道：“道长。”
天玄转过身，眼含笑意地看着他，道：“沈青冥，你比我想得成长得更好。”
沈青冥轻笑一声，问：“道长觉得我会变成什么样？”
天玄眉心轻蹙，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道：“丧心病狂？只知道杀戮？厉鬼……什么都有可能。”
沈青冥点点头，又问：“这炼魂谷是道长的吗？”
“是。”天玄大方承认，“当年打造它，费了我不少心血。”
“道长当年……骗了我。”沈青冥轻声道。
“骗？”天玄不解地问，“你难道没有找到沈温书？”
“我娘呢？”
“万事万物都有它该去的地方，你娘早早放下执念已经去到下一世，何必再强求？”天玄捋着白胡子，缓缓道，“能见一人，已是难得，该懂的感恩。”
沈青冥哂笑了下，没回答。
但在天玄看来，他的反应并不重要。
“沈青冥，你想出去吗？”天玄问。
沈青冥眸光微动。
紧接着，天玄拿出一样东西，一条白蛇尸骨出现在沈青冥眼前。
“它为何在你手里？”沈青冥问。
“蛇很危险。本就不该出现在皇宫，安儿喜欢便留了几日，但也只能留几日。”天玄道，“如今交还与你，能发挥更大作用。”
“什么作用？”
“做一件武器，逃出去。”
“如何逃？”
“为我做事。”
“做什么？”
“把李驰安带到幽都城后，在他活着时，挖出他的心。”
沈青冥瞳孔骤缩，“你是他师父，你为何要杀他？”
“我自有我的原因。”天玄道，“你不必多过问。”
“去吗？”天玄问，他将蛇骨晃了晃，“出去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沈青冥下颌崩成一条线，没有回答。
天玄接着道：“你要知道，当年你的死是因为谁。”当年你娘和你爹的死根本原因在谁。”
“什么意思？”沈青冥不解地问。
“江淮郡不止遭受过一次旱灾，为何那一次朝廷迟迟不作为？因为那一年一个天降祥瑞的小皇子出生，若是此刻上报灾情那不等于说祥瑞是假，灾星才是真。”天玄不紧不慢道，“谁都不想惹一身祸端，没有人敢上报，于是造成了人吃人的悲惨。”
“你说那位皇子是谁？”天玄问。
“是李驰安。”沈青冥道，“李震的第五个孩子。”
“不错。”天玄道，“他出生后，身体羸弱，李震更是在天下广招名医，不惜一切只为治好他。又花费了多少人力，这样的一个人，早一些死不是造福百姓吗？”
沈青冥抬眸看了天玄一眼，“照道长所言，该是他的父皇。”
“李震？”天玄笑道，“是该死，但不用你出手。你只需要解决李驰安。”
他把蛇骨放在沈青冥手心，问：“决定好了吗？”
沈青冥问：“如果不是我，会是别人吗？”
“自然。”天玄道，“不过你很合适。儿时伙伴，你下手会更容易。”
沈青冥看着手心的蛇骨，冰凉得刺骨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缓缓点头，道：“好。”
天玄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随后猛地握住沈青冥伸出的手。
下一瞬，一阵剧痛袭来。
李驰安被弹出沈青冥体内，眼睁睁看着天玄在沈青冥体内种下法阵。
多年的记忆蜂拥而至的感觉并不好受，一场梦醒来都能让人惘然若失，更何况二十年别人的记忆。
他总是上一刻还见着沈青冥记忆中的自己，下一刻手里便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具骸骨。
从满手黑气到满身黑气，躁动之时的钻心蚀骨之痛，不知受过多少次。
李驰安睡了整整三日，三日期间发烧未停，时而抽搐，在某一日，身体某处开始血流不止。
皇宫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
李震那边吊着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咽下。
大皇子和李君泽忙完这边，忙那边。
直到第四日清晨，李驰安的烧退下，轻轻睁开了眸子。
在旁的李君泽慌了神，猛然坐起身，握住李驰安的手，道：“驰安？驰安！你醒了？！”
李驰安周身剧痛尚未完全褪去，看清身边的人后，脑子“嗡”地一声。他猛地坐起身，抓着李君泽的手，急切地问：“天玄，回来了吗？”
皇帝将死之时，国师会回到皇宫，主持大局。
李君泽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懵，下意识点头道：“昨日刚……”
“在哪儿？”李驰安等不及他说完。
“福宁宫。”
“诶！驰安！你才刚醒，你要去哪儿！”
李驰安随手拔出李君泽随身的佩剑，扯了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袍披上，大步往福宁宫赶。
他今日的衣服还未换洗，上面残留着昨日渗出的血，微风拂过衣角，宫人们被吓得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不出所料，在福宁宫外的宫道上，天玄正站在那处。
他看到李驰安，像是意料之中。
天玄拧眉道：“安儿，怎么刚刚醒来就乱跑？”
他又注意到李驰安手中的剑，道：“安儿，这是打算去杀谁？”
李驰安知道他不是天玄的对手，此时杀天玄也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举着刀，架在肩头，问：“师父，他在哪里？”
“他？”天玄面露困惑，“安儿说清楚一些。”
“沈耀，沈青冥。他在哪里？”李驰安神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了多少事？”天玄问。
“与师父无关，我只要沈青冥。”李驰安道。
天玄摇摇头无奈道：“他是谁？师父怎么会知道……”
“师父，若是我死了，您想要的活人心可就没了。”刀刃抵在李驰安颈侧，只要微微用力便会割进血肉，“我现在还得活着，不是吗？”
“安儿，不要做傻事。”天玄道，“你我师徒一场，何必走到如此境地？他不过是一个野鬼，一个外人。死了便死了。若是你想要，师父可以让你不死，让你稳坐皇位。”
“你的命，可比他金贵多了。”
“人人的命都是一样的，一堆骨头一堆肉，没有谁比谁的命更金贵。”李驰安一字一句道，“师父，你这次错了。”
天玄轻轻叹气道：“安儿，是你错了。人有阶级之分，鬼也有，沈青冥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棋子，不该让你如此做。”
“……我也是棋子吗？”李驰安问。
“可以不是。”天玄的声音轻而缓，“放弃他，来师父这里，师父不会伤害你。”
李驰安淡淡地笑了下，手里的剑没有丝毫松懈。
“他在哪儿？”他又问，刀刃已经割进皮肤。
“安儿，他可是抱着杀你的目的来的。一次没杀成还要让他杀第二次吗？”
“不劳师父费心，我自有打算。”李驰安道，“只是师父若不依我……”
刀刃割得更深了些。
……
“好。”天玄妥协道，“也罢也罢，让他再陪你一段时日。”
话音堪堪落下，李驰安周围事物陡然一变。
眼前似乎是一个地牢，沈青冥手脚被缚悬在水牢中，昏死过去。
李驰安心口猛地钝痛，挥剑斩断绳索，接住掉落的人。
怀里的人浑身都是伤口，李驰安极轻地抖着，想碰却又不敢真正落下。
他怕让沈青冥更痛。
“……沈青冥。”李驰安轻声道，“我找到你了，我带你走。”
沈青冥的下巴抵着他的肩，似乎极轻地点了下头，不过那大抵是李驰安的错觉。
“安儿，用你的血可以治好他。”天玄的声音传来，下一瞬李驰安便回到了殿内。
李驰安把沈青冥轻轻放到床上，拿起匕首在手心割开一道，血顺着沈青冥的唇缝流入。
但沈青冥没有咽下去。
明明是无比渴望的香甜味道，这时候倒是皱着眉，像是在喝多么苦的药。
李驰安叹了口气，轻声哄道：“沈青冥，乖乖喝了。你要是不喝，这些血浪费了，我只能割更多。”
奇怪的是，沈青冥明明闭着眼，还昏着，李驰安说了这话，他倒真的喝下了血。
天玄没说要喝下多少，沈青冥才会醒，李驰安只得像多年前浇灌凤凰木一般，一日一日地重复。
第一日，沈青冥身上的伤好了一半。
第二日，沈青冥脸上的黑痕退下。
第三日，沈青冥身上的伤完全愈合。
第四日，沈青冥昏迷不醒。
李震驾崩，大皇子前来告知李驰安。
李驰安浑不在意，也许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大皇子无奈地摇头，只好叮嘱太医给李驰安弄些补血的药物。
因为李驰安这几日，也只喝得下那些东西。
第五日清晨，李驰安睁开眼，有些酸想要揉一揉，就要抽出牵着沈青冥的那只手。
下一瞬，他的手被轻轻反手牵住。
那一刻，李驰安微微一怔，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沈青冥的目光很轻，像是蒙着一层薄雾落在李驰安身上，良久之后，沙哑地唤道：“李驰安。”
他看见李驰安缠着布的另一只手，簇着一点眉心问：“你受伤了？”
李驰安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跳砸得很重，很沉，憋得人喘不过气。
他的眼尾浮起一片薄红。
沈青冥觉得刺眼，想要擦去。
李驰安鼻头一酸，忍不住探过身去吻他。
他的吻落在沈青冥额头，眼尾，鼻尖，唇瓣，很轻很温柔，像是怕弄疼了他。
沈青冥有些恍然失神。
李驰安轻轻把他拥进怀里，极轻极轻地唤了声：“满满……”
沈青冥浑身一僵，眼底那片混沌的冰潭，化开半分。
终于回来了，都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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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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