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夕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他不是在询问,是在投石问路,在沈择这具只剩躯体的回忆里,问花容这个外来者。
花容敲击着桌案的手几不察地一顿。
“聂朝?”姓聂的?花容在沈择的记忆里搜刮了一圈儿,并不记得有此姓。
“他可有还别的名字?或者长相如何?”
“一个被狼群撕过半张面的……”
“丑六?”花容瞬间捕捉到重要信息。
是丑六。
沈择的记忆里,一个不慎爱说话,但却在8岁的沈择被三人绑架逃跑后被狼群包围时,因为解救她而被头狼撕咬掉半张脸的陌生人。
后来,也因此功被沈墨荣留在身边。
但在沈墨荣死前半个月,丑六死于矿井塌陷,被活埋于矿井,尸体跟一行五人被挖出来时都已面目全非。不过因为他的左手六指别具一格,所以尸身也很快被确认。
“你是说,他没死,且在此处?”花容桃眸猛地收缩,箍住罗夕年的眼。
若当真如此,这假死逃脱之人必然与先太子之死有莫大关系。
花容红如血的桃眸让罗夕年眼中一震,他从没见过红色的眼眸,原以为那晚初遇“新的事物”产生了错觉,可如今罗夕年已然确定,这个人在情绪过激时,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变异。
不仅是那双桃色的眸子,还有眉间若隐若现的那朵红梅花钿。
“是,”他稳住心神,沉声道,“正是此店掌柜。”
-
罗夕年下云州,还有一个重要任务。
明面上拦下云州大善人云晋中之死的案子,实际上是奉暗旨,查通天楼买卖人口案。
一个月前,罗府门外来了位老妇,三十来岁,幽州人,说是三个女儿在半年前同时失踪。
三个月前,她的娘家弟弟却在做事的东家府里,看到她的小女儿。
小女儿那时,只剩最后一口气,要被抬到乱葬岗埋了。
舅舅起先并未认出被搓磨的外甥女,还是在埋人时,孩子先认出了他,唤出她娘与他的小名。
那名字,除了曾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再也没人唤过。
……
三个月前。
益州,川平城外乱葬岗。
陈全强忍着蚀骨的悲愤与绝望,在凄冷的月光下,小心翼翼地将外甥女——那个曾经活泼、唤他“大柱子”的小丫头,在乱葬岗的一处稍避风的地方草草安葬。
连块墓碑也不敢立,只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暗记。
他知道东家府里的狗腿子,知道这些人手眼通天,一旦被发现,他这条命也难保。
接下来的日子,陈全如同行尸走肉。
他辞了工,不敢回自己家,更无颜去见千里之外的姐姐。
姐姐的三个女儿,全没了!最小的还是在他眼前咽的气……一股深沉的恨意和执念在他胸中燃烧。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东家是富商,常年上云州走货。小侄女临死前最后两字,就是“云州”……
于是,他隐姓埋名,混迹于云州府城最鱼龙混杂的角落。
茶馆脚店的车夫堆里、码头苦力的窝棚旁、乞丐们偶尔传闲话的破庙屋檐下。
陈全竖起耳朵,像个幽鬼一样,捕捉着任何与年轻女子、失踪人口、富商私养“玩意儿”有关的只言片语。
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只能用最卑微的姿态,一点点地蹭着消息。
他眼睛布满血丝,身形愈发佝偻,但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一个月,就在这非人地煎熬与耐心等候中过去。
他听到许多令人心悸的传闻:谁家的女儿被“贵客”看中强行带走再也没回来;哪个庄子突然多了几个不会说话、眼神空洞的“丫鬟”……
其中,也有雷打不动的话:又有商号拉货上苍池山去了……
有一天,他突然醍醐灌顶。
一个模糊而恐怖的链条,如同水底浮尸般,在陈全拼凑的线索碎片中浮现出来——谁家的女儿、多了的丫鬟、商号拉货、苍池山上……
苍池山上,有一条楼,通天楼。
它并不是一座真正的高楼名称,而是一条云州乃至整个九州三国都知道的交易所。
起先只是山路。
后来,有一位当地行商常年去往云州南面的通州、兖州送货,若是走官道,行程耽误还会利润薄。
后来,他便出资修路,将这山路硬生生开辟成一条康庄大道。
起先只是在道路两旁修建了些小馆、民房,只为给过往商人住宿、补给。
后来,来往商户们经由此路的越来越多,便演变成了交易所。
有人要卖货,有人要买货,在这里交易又省时又省力。
有的人卖了货,害怕身上钱太多,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就想把钱存在这里。
有的人遇到心仪的东西,价格高,钱带的不够怎么办?
他们都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只要你有需求,他什么服务都可以有。
提供抵押、担保、钱庄……
他就是开辟这条路的人。这条路,也就成了现在的通天楼。
它像一只巨大的、无形的蜘蛛网,覆盖着云州乃至整个洚国北起幽州、南至兖州的地下交易。
那么,它能交易货物,是不是也可以交易活生生的人命?
它“通天”,是不是也意味着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
而且据说,成立这通天楼的云州商会会长云晋中,他还曾还是当朝要员。
权钱皆通,又有什么藏不了?
陈全遍体生寒,却又生出一种病态的激动。
找到了!
害死外甥女、抓走姐姐其他两个女儿的魔鬼,找到了源头!
可这“通天楼”根本听得见摸不着,想要上山必须要有云州商会的通行证,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连这通行证何种样子都没见过,又如何获得?
就在陈全绝望之际,云州城里忽然掀起一股新的流言旋涡。
庙堂上那个最年轻的首辅大人下令了,若是咱们百姓们有何冤屈,皆可去拦他的大轿!
更重要的是,听闻半月前,首辅罗夕年在盛京隔壁的林州,干下了一件轰动朝野又让底层百姓拍手称快的惊天大事。
有人拦了他的轿子,血书砌冤,他仅用了两个时辰就查实了这位鱼肉乡里、强抢民女、逼死人命的林州知州的罪行。
面对其猖狂的抵抗和几十名衙役捕快的围攻,这位罗首辅悍然拔刀,亲手格毙了这位号称太后母族,还得唤声太后“表姑母”的罪魁及数名穷凶极恶的爪牙!
罗首辅被这群权贵官人们叫做“佞臣”,这无疑掺杂着他们对他的恐惧和怨毒。
可此事一出,这“佞臣”二字却开始饱含着无数像陈全这样失去亲人的平民百姓的感激与希望。
茶馆里,说书人讲到此处都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罗大人,面如寒霜,刀如霹雳!只喝一声‘王法昭昭,岂容尔等魑魅魍魉’?那贪官登时授首!罗大人仰天还言,‘若还有大冤,尽情来凑’。好一个为民请命,刚直不阿的狠角色啊!”
这些话,像一道惊雷劈中了陈全!
“为民请命”,“手刃官人”,“魑魅魍魉”——这些词点燃了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丝希望火花。
这位罗首辅,敢杀官,敢为了平民对上官刀,他……他会不会是姐姐的救星?
会不会是扳倒那吃人的“通天楼”的唯一指望?
陈全马不停蹄赶往幽州。
几乎是用爬的,回到了那只盖了一间,崭新到散发着绝望气息、在三年前被洪水淹没,靠着他在外为仆,才盖起来没多久的“家”。
他将自己这一个多月如同地狱般熬过来刺探到的信息,尤其是“通天楼”这个名字,连同罗夕年在林州为民除害、威震天下的消息,语无伦次、却又异常亢奋地告诉了姐姐。
姐姐,也就是那位一个月前曾在罗府门外绝望拦路的陈双。
她原本如枯井般死寂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那不再是绝望,而是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混杂着痛苦、仇恨和最后孤注一掷的亮光。
“手刃……官人?”
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敢为……平民……出头?”
“千真万确!姐!外面都传疯了!都说这罗大人是个真狠、也是个真为民做主的!”陈全急切地说。
“通天楼……”
陈双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这烈火灼烧着她早已干涸的泪水,“就是它!吞了我的孩子们!这罗大人……大柱儿,他……他就是天老爷派来的吗?他真能管吗?真敢管吗?”
她死死抓住弟弟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我不知道,姐!但这是咱们唯一的活路了!”陈全反手握住姐姐冰冷颤抖的手,“咱有线索,有名字!把咱的血泪,把那‘通天楼’的恶,去跪在他面前说给他听!他是那样的人……说不定……说不定真能……”
陈全的话没有说完,但决意已下。
陈双挣脱开他的手,踉跄着从破床板下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染着陈旧血迹的布帛——那是她用破瓦片割破手指,写下的血书,字字泣血!
“走!”
她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
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仿佛要上战场般,将那块沉重的血书贴身藏好,又摸索着将一枚小小的、孩童佩戴过的、已经磨损发亮的银手镯,那是小女儿唯一留下的东西,攥在手心。
这一次,他们没有躲在阴冷的墙角,而是直挺挺地走到了首辅门前最醒目的台阶下。
阳光刺眼,照得陈双脸上纵横的老泪分外清晰。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象征着无上威严、此刻却寄托了她全部渺茫希望的首辅大门——
“噗通!”一声!
重重地跪了下去!
额头带着万钧的重量,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咚!”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叩首都发出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回响!
血,在她才三十出头,却已苍桑的额头上迅速地渗出、蜿蜒。
“青天大老爷——罗大人——申冤啊!!”
凄厉到破音的哭喊,如同杜鹃啼血,撕裂了盛京午后的喧嚣,直冲云霄!
伴随着这泣血般的嘶吼,她猛地扬起了那只攥着银手镯、因紧握用力旧伤开裂已经血肉模糊的手。
“民妇陈双!有冤情!”
首辅门前动静如此大,星罗、棋布即刻奉命将人请进大堂。
见到罗夕年后,她又是伏地叩头,“民妇陈双状告云州‘通天楼’!它吃了我三个女儿!青天大老爷!求您开眼!求您做主!斩尽那‘通天楼’的妖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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