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空气带着点黏糊糊的闷热。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耷拉着，阳光透过缝隙在地面投下晃眼的光斑。
董妍一路跑回来，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下摆沾着几块刺眼的泥污，像纯洁画布上被恶意泼洒的墨点。
她的小辫子跑散了，一缕头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上泪痕混着尘土，脏兮兮的。胸腔里堵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喉咙发紧，直到冲进家门，看到熟悉的玄关，那强忍的呜咽才终于冲破了堤坝，化作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哇——”
她不管不顾地站在玄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看着裙子上那丑陋的污渍，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这裙子是姑姑昨天才给她买的，她宝贝得不得了，今天特意穿去学校，结果……结果就被那几个讨厌的男生故意推搡着撞到了刚下过雨的泥坑边上！
就在这时，后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江淮安推门进来，额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绺绺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脸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他刚打完篮球回来，穿着宽松的背心短裤，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线条已经有了少年初显的劲瘦。
他手里抱着有些磨损的旧篮球，周身还带着室外阳光和汗水的热气。
看到玄关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董妍，尤其是她那条沾满泥污的新裙子和狼狈的小脸，江淮安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那点运动后的轻松瞬间褪去，眉头习惯性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沉静下来，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他没有立刻出声安慰，也没问她怎么了。
他只沉默地弯腰，把篮球轻轻放在墙角，避免它滚动发出噪音。
球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咚”声，在董妍的哭声中几乎被淹没。他看也没看那球一眼，径直穿过客厅，走向卫生间。
董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根本没注意到他回来了又离开，只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她。
片刻后，江淮安从卫生间出来，手里多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
他走到董妍面前，没有像大人哄孩子那样蹲下来抱住她，而是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直接在她面前单膝蹲了下来——这个高度正好能平视她哭花了的脸。
“小花猫。”他说
他身上运动后的汗味混合着洗衣液的淡香，随着他的靠近，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江淮安”的气息，笼罩过来。
董妍的哭声下意识地小了些，抬起婆娑的泪眼，透过模糊的水光，看到少年近在咫尺的平静面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大惊小怪的愤怒，也没有敷衍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认真。
江淮安没再说话，只是伸出了拿着湿毛巾的手。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湿毛巾微凉的触感先是轻轻落在董妍滚烫的脸颊上。
他没有胡乱擦拭，而是用毛巾的一角，非常小心、非常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沾掉那些泪水。
他的手指隔着毛巾，能感觉到她脸颊皮肤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擦完脸颊，他的目光下移，落到那片泥污上。
他换了个姿势，双膝都微微弯曲，蹲得更稳些，以便更好地处理裙摆。
他拿着毛巾，先轻轻拍掉裙子上干涸的泥块边缘松散的浮土，动作很轻。
然后，他用毛巾沾湿的部分，小心地、一点点地去蹭那些顽固的泥渍。
他低着头，额前汗湿的碎发垂落一点，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下颌线条。董妍的抽泣渐渐停了，只剩下偶尔的哽咽，她愣愣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江淮安，看着他专注地对付她裙子上的污渍，看着他额角没擦干净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
空气里只剩下毛巾摩擦布料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这种沉默的、专注的行动，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奇异地抚平了她心里翻腾的委屈和愤怒，只剩下一种被小心对待的、暖洋洋的依赖感。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仔细检查了一下裙摆，确认没有遗漏特别显眼的污块后，他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董妍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像无风的湖面，但仔细看，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确认她情绪是否稳定的审视。他随手把脏了的毛巾放在旁边矮柜上，然后看着董妍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刚才那片沉默的空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问道：“谁弄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作业写完了吗”，但那双平静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无法回避。
董妍被他看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残留的委屈和刚才被安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小声地、带着点告状的意味说出了那几个男生的名字：“……是刘毅，还有李觞他们几个……在操场边上，他们推我……”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小嘴又委屈地撇了撇。
江淮安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是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快得让董妍以为是错觉。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义愤填膺地说“我去教训他们”，也没有敷衍地说“下次离他们远点”。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站起身。蹲久了，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动作自然。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仰头喝了大半杯，喉结滚动。
冰凉的液体似乎也带走了最后一点运动后的燥热和……眼底那丝冷意。他放下杯子，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玄关、像只受惊小兔子似的董妍，语气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着点慵懒的温和，说：“去把裙子换了，脏衣服放洗衣篮。洗把脸。”
说完，他不再看她，抱起墙角的篮球，朝自己房间走去，仿佛刚才那场专注的“救援”只是顺手做的一件小事。
董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低头又看了看自己不再那么狼狈的裙子，心里那股巨大的恐慌和委屈神奇地消散了大半。
她乖乖地按照他的话去做，换下裙子，仔细叠好放进洗衣篮，又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有些红的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淮安蹲在她面前，耐心又专注地擦拭污渍的样子。
*
客厅吊灯洒下暖黄的光，姑姑推门进来时，董妍正蜷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着本漫画书，眼睛却不时瞟向江淮安的房门——他进去后就没再出来。
她身上换了干净的睡裙，可那团洗不掉的淡淡泥浆印子顽固地留在白裙子上，像块刺眼的补丁。
“小妍？”姑姑边换鞋边抬眼，“吃饭了没有，姑姑今天开会太晚了，没来得及回家陪你们。”
说着她走到董妍身边，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一愣。立刻问道：“这怎么弄的呀？淮安哥哥欺负你啦？告诉姑姑，姑姑揍他。”
董妍手指揪紧了漫画书页角，支支吾吾：“不是的姑姑！哥哥没有欺负我。我就是...摔、摔了一跤...” 她下意识瞟向紧闭的房门。“新裙子也脏了...”
姑姑听她这么说更吓了一跳。
“摔了？！快点让姑姑看看，摔疼哪里没有？不是和哥哥一起回来的吗？这小子，我专门嘱咐他路上要看好你。”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江淮安的房门开了。他换了件干净的灰色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
他走到姑姑身边，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董妍。
“淮安，妹妹真是摔着的？有没有别人欺负她？”
“嗯。”江淮安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路上湿有泥坑。她跑得急，没注意脚下。”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地补充，“没摔伤，就是吓着了，裙子脏了。”
姑姑看看低头不语的董妍，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点，但心疼和疑惑还是没完全散去。她叹了口气，直起身，手指轻轻点了点董妍的额头：“你这丫头！毛毛躁躁的！”她又转向江淮安，语气带着点责备，“淮安，你也是的！不是让你放学等等妍妍，看着她点吗？她年纪小，又皮，你这个做哥哥的得多上点心！”
江淮安没有辩解，只是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知道了，姑姑。下次等她。”
董妍偷偷看了江淮安一眼，
“撒谎版的哥哥”
“和我一起撒谎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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