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久远前抛弃的姓名,往事如洪流般在脑海中汹涌而过。清歌昂起头,平静地凝视对方,默认了。
中玥皇帝继续说道:“就是你,利用吾国前太子身殁、皇帝病重、众皇子相争的时机,以数千精锐故布疑兵,又遣人伪装成百姓进城散布南川重兵攻来的消息扰乱军心,致使朝堂误判局势,仓促逃离、都城陷落。你的手上,染满数万中玥百姓的血。”
面前摆有笔墨纸砚,清歌却垂下双眼,并不想为自己执笔辩解什么。
中玥皇帝又道:“后来,你因谋反罪被南川国主下令处死。消息传到中玥,王公大臣与百姓们欢声雀跃,朕却有些惋惜,你其实只是南川国主手中一张好用的藏弓而已。”
清歌闭上眼睛,当年饮下毒酒后喉咙的灼烧感、被生生割去舌头的剧痛,仿佛仍烙印在他的体内。
他拿起毛笔,写道:陛下是于何时知晓我的身份的?
皇帝笑了一下,说道:“应该会比你想象中更早。薛将军曾在战场听过你的琴声,且在两军交战之时远远望见过你。虽然久远的记忆可能会有模糊,但在你几次三番拒绝弹奏乐音之时,他便有了七成的把握,且在前往边地驻守之前将此事上报。”
清歌写道:那么陛下为何按下此事,没有再派人探查我的身份,放任我在陛下的疆土隐姓埋名?就算我只是一把武器,但染上陛下子民们的血,也是碍眼。
“朕不至于如此短视。不揪住真正的屠杀者,而是去折断凶器,这不算复仇,而是泄愤。”皇帝兴致盎然地盯着清歌的脸道,“再说,朕对你很好奇。若是调查中被你察觉,将你吓退至南川,岂不是得不偿失。朕好奇你如何在暴君手下死里逃生,好奇你怎么在当时南川掌控下的烨城明目张胆地建立鹏安楼,好奇南川太子为什么会隐藏身份暗中找上你,毕竟你是暴君唯一活着的兄弟了,是这对父子掌权之路最大的隐患。”
清歌写道:代安王邢歌辰的往事早已随着他的死去永久埋葬黄泉,不是伶人清歌可以任意拾起的。
皇帝惋惜道:“可是,伶人的身份于朕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别忘了你是为了何人夜闯皇宫,为求何事冒着性命风险前来见朕。”
清歌深思片刻,提笔写道:我能将初弦带离中玥,永远不再归来,便是对陛下最大的价值。他的心性不适合留在宫廷,也会对中玥太子造成动荡的影响。”
“会是这样吗?卫文初这孩子虽然看起来莽撞,但他很坚韧,有些小聪明,又识时务,知道怎么叫自己更舒服顺利地活着。至于朕的儿子,如果内心能被轻易动摇,那他就没有资格坐上太子之位。对自己的孩子,朕还是有信心的。”
不,不对。
清歌不安地想着。如果初弦真的肯轻易妥协的话,那他初次见到对方,就不会是断了腿骨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模样了。初弦锋芒之下的柔软,仅对心中在意的人,若真与韩元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韩元启身为上位者或许不会有什么事,但初弦会把自己逼死的。
清歌写道:陛下绝对还有更好的抉择,而不是留一个隐患在太子身边。这着实令人不解,陛下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仿佛被切切实实戳中心思,皇帝身子一僵,随即含笑望着清歌道:“不愧是曾经离南川国主之位仅剩一步之遥的代安王,心思甚是敏锐。不过,所谓当局者迷,鹏安楼中有众多被你亲手救下的人,为何独独对他如此在意,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不惜夜闯皇宫。自由、无拘无束、火爆任性而内心柔软,这些身为高位者拥之则亡的特质,却汇集在这个孩子身上,怎么不令人心向往之。就算将其囚于笼中,远远观望着,都感觉整个世间又鲜活了起来。”
皇帝的目光中透露出向往,如槁木般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载。
清歌心中愤然,落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紧紧握拳。整个大殿虽明面上只有他、皇帝及内侍三人,但屏风后、房梁上、以及窗棂下,都悄无声息地留有数名大内高手严阵以待。此时若对皇帝出手,占不得半点便宜。
他沉下心来,写道:陛下肯见我,那定还有转圜的余地,陛下不妨直言。
“好吧……”皇帝有些失望地说着,眼中的憧憬渐渐消退,一丝浓烈的杀意陡然浮现出来,“一样物件可换得卫文初的自由,那便是南川国主的项上人头。”
听到此言,清歌的目光顿时化作寒刃,向皇帝锋利地瞪过去。皇帝不以为忤,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不知代安王可舍得?”
清歌写道:取一国之君性命难度之大,请陛下抿心自问,这项交易是否公平?
“就算是朕漫天要价,又能奈我何?”皇帝从容地笑着,仿佛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应允这场交易。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南川国主十数年残暴统治之下,南川百姓过得民不聊生。朝堂之上,外戚干政、阉宦擅权,暴君的自取灭亡不过早晚而已。
中玥皇帝只是想要为这场盛大的焚灭添一把柴,至于是否真能助长火势,也无关紧要。南川国主就算千刀万剐了,烨城当年被屠灭的数万百姓也回不来了。中玥皇帝亮出的交易,无非一个自我欺瞒的宣泄,对君王而言,并无实际的好处。
清歌垂眸写道:我不会动手杀他。
“朕不会在意他死于谁手、如何死,只要听到他的死讯便可。至于期限,一年之内。”
清歌长叹一声,终是应下了这场交易。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朕很好奇,一个害你失去地位与声音的暴君,你却仍对他抱有仁慈之心,是单纯的愚忠?兄弟情义?还是另有隐情?”
清歌不愿回答,行过一礼便要离去。
皇帝叫住了他。
清歌转过身,见皇帝自上首处走下,拱手郑重地对他施下一礼。
面对帝王之礼,清歌露出疑惑。
皇帝解释道:“当年你于暴君手中死里逃生,却不顾自身境况,留在烨城救下百余名中玥子民。除去自愿留在鹏安楼的,其他人皆被你妥善安置。当时中玥与南川尚处于敌对中,你耗费大量物力关照他们十数年实属不易。如今烨城回归中玥,他们皆与家人团圆,朕理应谢你。”
清歌却承受不起这份感谢——他原本还能多救数百,不,数千的人。或者,那场该死的屠戮本就不会存在,如果他当初……
见清歌沉默,皇帝微微一笑,补充道:“朕谢的不是代安王,而是伶人清歌,可否。”
闻言,清歌揪紧的心缓缓放下,唇角终于露出一道释然的笑意。
临走前,皇帝命人将之前韩元启赠予初弦的宝剑取来。清歌接过,将剑抽出剑鞘,望向未开刃的剑身。仅此一物,便足矣洗清初弦的杀人嫌疑。
然而,清歌不解——得帝王一诺便可换初弦自由,为何还要将此物交予他?
皇帝托他将剑转交给初弦,并自顾自说道:“朕年少时曾有一求不得之人,不……其实未曾求过,因为朕明白她不适合嫁入皇室,朕的求娶只会害了她和自己。朕本以为她会从此过得舒心快乐、长命百岁,结果天违人愿。”
皇帝叹了口气,看着那柄华贵精致镶满金银玉石的宝剑,继续说着:“此剑是当年她说想要学剑,朕命人为她赶制的,朕想把世间最珍惜贵重的宝物镶嵌在上面,一并送给她。可是,还没等剑制好,她已经不想学了,转而整日骑马四处疯跑。她啊,一向奇思妙想很多,但总是有始无终。此剑朕没能送出去,没想到许多年后,它能被文初这孩子找到,再经启儿的手送出,这何尝不是一场因缘。”
清歌静静地听着,举笔写道:他们都想要如鸟儿般自由,而陛下皆成全了他们,这便是这场因缘的延续。
“是吗?只是不知启儿是否能如朕那般放下,或者看起来放下了,但等某个夜深人静之时,再心潮翻涌痛不欲生。”皇帝面容透露出憔悴,仿佛他此刻不再是帝王,而是一位担忧孩子的父亲,“他是否会怨我?这样也好,是朕不顾他的心意做出交易,是朕以君王与父亲的威势强迫他放弃。如此,他便可少怨自己一些了。”
清歌神色悯然,写道:陛下此番倾诉,未免交浅言深。
皇帝浅笑:“一个完美的帝王应该是什么模样。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情绪外露则意味脆弱?自朕登上皇位,并肩的伙伴为官更加低调谨慎,爱惜的孩子面对朕也总是小心翼翼,好像朕是一只吃人的老虎。朕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好好说一说话。抛去立场而言,你真的是一个很棒的谈友。”
清歌也笑了一下,仿佛在说:颇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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