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回到丽云堂时,店里一群妇人正围着郦云娘挑买香膏和唇脂。北地干燥寒冷,风沙肆虐,上京的女子,不得不格外费些心思保护肌肤,帷帽和膏脂都是必不可缺的东西。
丽云堂原本是一家香料铺子,掌柜郦海龙,是大昭多年前安插在北戎的间谍。因男子身份不便出入王府和公主联系,宇文忠便让他将丽云堂交给“长女”云娘打理。
云娘是官宦之女,本就善于调香,乐昌又给了她一些宫里的方子,丽云堂做出来的香膏和香片,既精致又好用,渐渐在城里有了口碑,店里生意一直不错。
浮生脱下帷帽上前帮忙,等送走了客人,方才告诉云娘:“郎主要把汉臣们的家眷都送到上京来,公主让我立刻去找宇文公,让他想办法阻止此事。”
云娘被这个突兀的消息震到,等缓过神来,忙说:“不可。宇文公交代过,白日里千万不能去找他,公主那边纵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也要等到夜里再向他禀报,不能让人发现公主和他有来往。”
目前临安府想要探听上京的消息和军中的情报,只能通过宇文忠手下的“孤雁”和公主的家书。宇文忠和公主约定,两人之间的联系要绝对隐蔽,若一方出事,另外一方只求自保,不可出面相救。这两条线,绝不能一起断掉。
浮生警惕地望着店外,轻声道:“宇文公只怕早就知道了,他在朝中为官,焉能不知郎主的旨意。不过,完颜烈要把公主之女也接过来,这件事恐怕宇文公并不知晓。”
云娘惊讶道:“徐娘子也要来?难怪公主如此着急。”
浮生点头:“是啊,关心则乱。公主既怕断了和陛下的联络,也怕徐娘子来了上京,从此两人都被困在这里,故国难回。”
乐昌虽然委身敌寇十年,却从未断过归国之念,毕竟临安府还有她唯一的女儿阿圆。
“故国难回,”云娘眼眶泛红,咬牙恨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她还好,女儿还活着,还有个念想。可我们呢?”
浮生心里一刺,是啊,我们呢?云娘的丈夫被诬叛国车裂而死,她的父兄苦等不来援军,粮绝水尽,战死在太原府。母亲又被完颜烈所害,她苦练十年武功和剑法,就为了来北戎报仇。
行刺失败后,宇文忠劝诫她暂且隐忍,从长计议。因北戎郎主最信任和倚重的便是北天王和南天王。北天王完颜烈惜才,对大昭的降臣和叛臣还算不错,愿意重用,比如宇文忠,从翰林学士做起,官越做越大,加授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金紫光禄大夫。
而那位南天王完颜洪,生性残忍,暴虐嗜杀,只要非我族类,格杀勿论。若完颜烈死了,完颜洪一手遮天,必定会将朝中所有汉臣屠杀殆尽,那些潜伏在北戎的“叛臣”“降臣”的十年卧薪尝胆,将悉数毁之一旦。公主也劝她暂且忍耐,不急动手。
“姐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浮生拿起笤帚走到门口,送了一句话给郦云娘,也给自己。
“呦,小娘子亲自在门口扫雪迎客呢。”说话的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戴着一顶褐色皮帽。此人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都捡不出来,可那一双眼睛却精光四溢,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不安分。
来丽云堂买香膏和香料的大多是女子,偶尔也有男人前来,这个名叫曹利金的男人,最近却三番两次的来店里买香膏,盯着云娘问东问西,说她像自己在凉州见过的一个故人。云娘虽断然否定,可她的确是凉州人,丈夫武梦麟曾是凉州的一名将官。
云娘在屋里一听他的声音,顿时面色紧张,飞快躲到了货柜后面。
浮生不慌不忙地把笤帚支在门边,含笑招呼曹利金进店。
曹利金进门之后左右打量张望了一番,问道:“你姐姐呢?”
“她今日不在,贵人要买什么?”浮生揭开柜台的木板,走到货柜前,取了几样丽云堂最畅销的香膏,摆放在台面上,请曹利金挑选。
曹利金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看香膏,却盯着浮生的脸,“你当真是她妹妹?长的可一点都不像。”
浮生闻言只是轻轻撇了下嘴,半真半假道:“贵人说笑了,我不是她妹妹,难道是你妹妹?”
曹利金被逗的噗嗤一笑,“我倒是巴不得有小娘子这样的天仙妹妹。只是,我以前在凉州府见过你姐姐,她不姓郦,丈夫姓武,娘家还有两个兄弟,并无姊妹。”
可恨的是,时间久远,他忘了她姓什么。
郦浮生正色道:“贵人认错了人吧。我姐夫姓完颜,不姓武。不信的话,等清明扫墓的时候我叫上你,你亲眼去看看他的碑。再说,我家可没有什么兄弟,所以父亲才一直把我当儿子养。”
曹利金指着自己的眼睛,“不是我吹嘘,我这双眼睛毒的很,只要见过的人,没有认错过。”
浮生微微挑眉,剪水双眸里又是挑衅又是好奇,自然更多的是不信,“贵人为何有这般好眼力?”
曹利金受不住浮生眼神激将,忍不住道:“因为我当过斥候。”
原来如此,浮生心里一沉,笑微微道:“失敬失敬。只不过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甚多。贵人可知被囚在长清宫的那位大昭废物皇帝,当年就找了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王爷,冒充他前去青城议和,妄想骗过北天王。”
此事不是机密,天下人尽皆知。一句话堵住了曹利金,再加上他未曾在浮生脸上看见任何惊乱之色。谈笑风生,不慌不惧,回答的无懈可击。
他悻悻地让浮生拿一盒香膏,要最便宜的。
浮生取了一盒香膏给他,顺便又递给他一盒唇脂,好心道:“贵人的嘴都干裂起了皮,不妨用一用这个。”
曹利金素来吝啬,当即挥手拒绝,“我一个男人用不上。”
浮生只管把盒子打开,诚心诚意地推荐,“贵人涂上试试看,若是喜欢,下次再买也无妨。”
既然是不要钱的试用东西,曹利金不再拒绝,狠狠挖了一坨涂抹在嘴上,果然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浮生笑了笑,“贵人慢走。”
曹利金走后,云娘方才从货柜后出来,一看浮生手边的那盒唇脂的盒盖上画有一只仙鹤,顿时脸色煞白,吃惊道:“你,你给他用的是这个?”
宇文公给她准备了一包毒药鹤血,万一身份暴露便服毒自尽,以免牵连到公主。她将鹤血掺入一盒唇脂中,藏在货柜的暗斗里,盒盖上画了一只仙鹤作为记号。
浮生波澜不惊地将盒子收好,轻声道:“方才我们说的话,姐姐也听见了,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在凉州见过姐姐也就罢了,可他当过北戎斥候。此人显然当年暗地里曾查过武将军,所以才会知晓姐姐的娘家。他已经怀疑到姐姐,且三番两次来确认,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当机立断消除隐患。万一他告诉了别人,或是去告官,那就晚了。”
云娘点头,“的确如此,只是我担心别人查到他是中毒身亡。”
“那又与我们何干?”浮生镇定自若道:“在外人看来,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素不相识,有什么理由要下毒谋害他?何况无凭无据无人看见,谁又能证明,他是在丽云堂中的毒?”
云娘担心道:“他方才买了丽云堂的香膏,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丽云堂?”
浮生胸有成竹道:“姐姐放心。此人并无家室,买香膏是要去香雪楼讨好妓子,届时他会在香雪楼喝茶吃酒用饭,鹤血涂在唇上,再一点一点吃进肚子里,毒效发的慢,等他毙命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谁能想到与丽云堂有关?”
不错,那鹤血并非是吃进肚子里,涂在唇上一时半会不会中毒。除了她和浮生,没有任何人知道。云娘想到这些,稍微安下心来,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香雪楼?”
“他第一次来店里打听你,我便留了心,暗中跟踪了他两次,但并不知道他曾经做过斥候。”
云娘道:“多亏你机敏细致。不过,此事没有告知宇文公我们就擅作主张动了手,若宇文公怪罪,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浮生:“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和姐姐无关,是我下的手。”
云娘心生暖意,“此事因我而起,怎和我无关?若真查到丽云堂,我来担着,不连累你。”
说着,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副耳环,要往浮生耳上戴。
浮生笑了:“姐姐,我没有扎耳孔。”
“我知道,这是我专门请人做的耳夹。”云娘将珍珠夹扣在她耳垂上,左右看看忍不住赞道:“妹妹很适合带耳环,为何不扎个耳孔?”
多年习武加上心里满是复仇之念,浮生给人的第一眼感觉,便是拒人千里的清冷美人,但是一带上耳环,耳畔多了摇曳多姿的两颗珠珠,清冷如玉的一张脸便显得灵动柔美起来,看上去更易于亲近。
浮生不太习惯的摸摸耳朵,“我家中没有姐妹,自小便和兄长们一起舞刀弄棒,爬高上低,母亲大约也忘了我还是个小娘子吧。”
云娘失笑:“难怪公主给你取了个郎君的名字。”
“郦浮生”这名字也是为了贴合宇文忠给她安排的身份。别人问起云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幼妹,她解释是父亲郦海龙在外面跑香料生意时露水姻缘所生的孩子,因父亲膝下无子,就当成儿子养着,眼看到了出嫁年纪才将她送回上京,让长女替她寻觅一门亲事。
云娘由衷道:“妹妹胆大心细,遇事果决,又会武功,最适合做间客。”
浮生摇了下头,“姐姐,实不相瞒我并不想做大昭的间谍,蛰伏上京只是为了家人报仇。等事情了结,我便会离开。”
云娘叹道:“公主殿下只怕舍不得你走。”
在宇文忠和乐昌之间传消息原本是云娘的任务,浮生留在上京后,公主便让浮生替了云娘,这样可以时不时见她一面。
“没事。”浮生自信满满道:“等我杀了完颜烈,公主自然便能离开北戎。”
宇文忠的家眷都留在了汴京,府中奴仆都是郎主安排的人。宇文忠自然知道这些奴仆不单单是侍候他那么简单,所以行事十分小心谨慎。他以年事已高,极难入眠,需极度安静为由,夜晚一直宿在后院的书房,到了晚上便将后院小门落锁,以防奴仆暗中窥探监视。
浮生从院墙上飘然落下,轻车熟路的走到后花园的书房。房门关着,里面亮着灯。
按照惯例,浮生悄悄扣门三下,没想到里面的铃铛响了。宇文忠行事小心谨慎,每次与她在书房内关门密谈的时候,会在门栓后系上一根棉线,上悬一颗铃铛,若是有人推门或者附耳偷听,便会有响声示警。
难道房里除了宇文忠还有旁人在?
宇文忠交代过,未经他允许,不可让任何人见到她在宇文府出现,以免暴露他和公主的联系。浮生返身就走,但是万没想到,房门倏地打开,一道凌厉狠辣的掌风疾追而来。
周时雍刚好和宇文忠聊完要事,准备离开,铃铛声响,他自然第一反应是偷听监视宇文忠的人,出手又快又狠,毫不留情,一记风雷掌直逼黑衣人后背。
浮生迫不得己侧身闪避,再反身接招。宇文忠只不过慢了两步,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宇文忠忙说:“致尧,是自己人。”
周时雍闻声收拳,浮生趁机一个飞身跃上院墙,倏忽间消失无影。
轻功不错。周时雍心里赞了一句,正欲转身,忽见地上有微弱的一点莹光,拿起来一看,竟是一颗珍珠耳环。没想到交手的竟然是个女子,他迈上台阶,将耳环交给宇文忠。
宇文忠接了过去,却又递回给他,“你自己还给她吧,刚好以此作为信物。”
周时雍微微一怔,“宇文公方才提到的人就是她?”
宇文忠点头,“正是,说来也巧,你已经和她有过两次交手,可知她武功不错。”
那次其实算不上交手,是他故意让她刺中一剑,为了博取完颜烈的信任。
周时雍不禁好奇:“她为何要刺杀完颜烈?”
宇文忠道:“长公主说是她师门指派的任务。武林侠义之士这些年一直在谋划暗杀南北天王,尤其是完颜洪,此人残忍暴虐,动不动屠杀无辜百姓。”
为了避嫌,这些年宇文忠未和公主单独会过面,这些也是云娘转述。
周时雍点头,“那很好。不过,比起武功,我更希望她够聪明。”笨人做不了间谍,送命是早晚的事,不仅自己死,还会连累别人一起死。
宇文忠确定道:“放心,她不仅聪慧且识大体。半年前她孤人一人刺杀完颜烈,虽然失手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此后半年,她多次出现在王府,完颜烈也未能认出她就是刺客,我劝她暂且隐忍,以大局为重,她便在丽云堂耐心等待时机,此女沉稳聪慧,堪当大任。”
周时雍又问:“宇文公可知晓她的来历?”
“公主并未交代,只说是故人之女,忠良之后。师从鹿山神剑萧令姿,轻功卓越,剑法超绝。”
既是公主要保护的人,必定忠心可靠。所以宇文忠也并未追问她到底是何身份。
周时雍不再多问,拱手告辞。
宇文忠知道郦浮生没有走远,送走了周时雍,便袖手站在廊下等候。果然不多时,一道黑影翩然落下。
宇文忠领着郦浮生走到书房,关门重新系上铃铛。
浮生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果然如她所料,宇文忠并不知晓阿圆也要来。他沉思片刻,也拿不准完颜烈是发现了公主家书有诈,还是单纯只想送公主一份人情。
“你去回禀公主,让她安心。老夫这就给临安府去信,让陛下设法拒绝。”
宇文忠和几位外臣送往大昭的情报,要经历重重关卡,报送至临安府皇城司,极有可能中途遗失,或被人发现,而公主写给阿圆的家书,更为可靠,也更为安全,可直接传递到陛下手里。若是阿圆来了上京,公主这条线就断了。
浮生又将曹利金的事情告知了宇文忠,果不其然,宇文忠并没有怪罪她,而是夸她当机立断,杜绝了后患。
浮生禀报完毕,正要告退,宇文忠突然道:“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正要交代你一件事。”
“方才和你交手的那个人,是五间司的新任司主周时雍。”
周时雍!
时隔数年这个名字突兀地闯入耳膜,如同静夜突然炸起春雷,荡起心里万千带血的浮尘。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浮生努力想要保持镇定自若,可宇文忠依旧看出些许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浮生掩饰道:“小人只是从未听过五间司这名字,有些惊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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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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