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周时雍衣衫整洁地打开房门,请了浮生去隔壁书房叙话。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来自桌上的狻猊香炉,浮生飞快扫了一眼室内,尤其是书案后的画桶,内里空空如也。
“郦娘子请坐。”周时雍走到书案后,挽起袖子开始研墨。放在他手边的那一盏灯,比寻常的灯盏高挑,投出的光线似乎更为温柔。
他新换的衣袍洁净柔顺,低垂的眉眼不见锋芒,惨绿少年长成温润君子,十年光景仿若弹指一刹而已。
浮生定了定神,直截了当地问起画像的事情,“方才吴慎说周大人书房内藏有一幅画像,画中人与我十分相像,可有此事?”
浮生以为他会避而不答,没想到周时雍坦然承认,“是有这么一副画像。”
浮生心里咯噔一下,“不知画中人是谁?”
周时雍手下未停,漆黑的剑眉微微一跳,抬眸看了看她,“画中人应当就是你。”
浮生顿时紧张起来,“周大人能否告知这幅画是否与我有关?”
“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托人将画像辗转送到我这里,想让我利用五间司的便利,在上京帮忙找一个人。”
浮生瞬间便想到找她的人,一定是她师父萧令姿。因为萧令姿知道她偷跑出来,必定会到上京找完颜烈报仇,所以托人在上京寻她,没想到竟会托到了周时雍这里,真不可思议。
人生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重逢,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棘手麻烦。
浮生心悬起来,不动声色地问道:“托人的朋友,可曾告知周大人,画中人的姓名。”
她当下最为关心的就是,周时雍是否已经知道她就是檀汐。
周时雍打量着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你猜呢?”
浮生气结,多大的人了,还要来这一套小孩子把戏。
她冷着脸道:“我不猜,请周大人直言相告。”
周时雍答非所问道:“找你的人,想必是你师父。看来你对公主说了谎。如果你是奉师门之命来行刺完颜烈,师父又为何会托人来找你?郦娘子是为了私人恩怨才来上京吧?”
浮生避而不答,并不是她对乐昌公主说了谎,而是公主对宇文公说了谎,为了不暴露她的真名。
“我与周大人素昧平生,只是答应宇文公帮周大人一个忙而已。大人何必要过问我的私事?”
“按照郦娘子的说法,我与郦娘子素昧平生,郦娘子又为何要追问我与江湖朋友的私事?”
浮生气红了脸,诡辩。
周时雍继续研墨,有条不紊道:“郦娘子愿意讲的时候,再告诉我不迟。眼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浮生气急:“那周大人到底知不知道?”
周时雍一脸无辜,“知道什么?”
“……”明知故问,浮生气恼地瞪着他。
周时雍正色道:“郦娘子对我保留秘密,我为何必须要对郦娘子如实作答?这不公平。”
浮生咬牙道:“周大人别忘了,我眼下正在帮你。”
周时雍眸光微沉,“不错,正因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才更应当坦诚相见,是郦娘子隐瞒在先。”
浮生眼看他不愿意回答,也懒得再和他斗嘴,摊开手道:“把画像还给我。”
“画像在书房放了两天,被阿慎看见,问了一些不着调的话,我索性就把画像烧了。”
浮生自然不信,可也无可奈何。
周时雍顿了顿,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也并未去找你。”
浮生:“……”
周时雍泰然自若道:“宇文公等人暗中筹划多年才将我插入五间司,若非必须,我不会随便动用五间司的关系去办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
实话有些伤人,但浮生又觉得正该如此。他身在五间司,和死间无异,如履薄冰,谨言慎行,是自保手段。
“但是不成想,无心插柳,居然巧合之中碰见你。”周时雍放下手里的墨锭,用一种暧昧难言的奇怪眼神盯着她,“或许这就是缘分。”
缘你的头,浮生压了压火,不再和他掰扯此事,掏出云娘的荷包放在书案上。“云娘已试过三回,只需一滴就好,气味至少可留存四个时辰,不会混淆。”
周时雍从荷包里拿出两个小瓷瓶,打开闻了闻味道,又重新放进去。然后摊开镇纸下压着的一张素纸,提笔在上面圈画了一张草图,指给浮生道:“这是五间司的讯室。这边是韩云霄的公房,签押室在此,再内里是休憩室。”
浮生站在书案前,一边盯着那张草图,一边在脑中对照上次进五间司所见到的布局。
周时雍等她看完,将那张纸烧掉,接着说道:“我已经在赌坊找好了一个人。此人原本是大昭人,早年间杀了人,潜逃到北戎。身份不明,又有旧案在身,靠赌博和偷摸过活。明日下午会有人告发他和曹利金认识。届时,我会让易江把他提到五间司来,假借曹利金之死来审讯他。”
“他没做过,必定死不承认,拖到天黑,韩云霄等人已经下值我再亲自去审,届时,内院值夜的几名司尉会集中在五间司的讯室,外院巡逻的值卫在垂花门外,内院若无异动不会进来。这是一个空档,方便你行事。”
浮生心道,难怪他昨日拉着韩云霄一起去赌坊,原来是为今日做铺垫。
“我明日早些去五间司,会伺机在生间司密室的锁头里滴入香油。”他指了指荷包,叮嘱道:“红上绿下,你可记清楚了。”
浮生点头,两瓶香油的味道她早就记住了。
周时雍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她,“这是书柜钥匙。稳妥起见,你最好是将景和元年到景和十年之间的册子拿出来,锁好内间司的密室,去我公房里誊写一份。然后把册子还回去。”
“你要誊写这十年间所有生间的名单?”
“其实我要找的只是一个人。”周时雍一字一顿道,“郭运。”
听见这个名字,浮生心里瞬即泛起一阵深恶痛绝的厌恨。
大昭应该无人不知郭运。十年前,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京城危在旦夕,几路援兵皆被截断。朝臣分为两派,主战和主和吵成一团,皇帝六神无主,就在这时,兵部尚书给皇帝请来了一位神仙。他原本是京畿卫的一名兵卒,精通奇门遁甲,善于幻术。
他在宫里表演了点豆成兵,呼风唤雨之术,号称能施展六甲**,生擒北天王完颜烈,还能扫荡十万北戎军,解汴京之围,所需要的条件仅仅是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生辰八字有特点的人,组成六甲天兵。
病急乱投医,国主对此深信不疑,任命郭运为护国将军,赐给他金银玉帛,让他在城内招募兵员,组成六甲天兵。郭运将这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分为六甲,分别着红衣,绿衣,白衣,蓝衣,黑衣,紫衣,号称神兵,可以看见北戎敌兵,而敌兵却看不见他们。
郭运让守城士兵离开城郭,不得窥探他施法,然后打开宣化门,让六甲神兵出战。可惜的是,那些被皇帝和朝臣寄予厚望的六甲天兵,不仅不堪一击,其中还混入了北戎间谍,他们里应外合,将围困京城的北戎兵迎进城内。半日之内,汴京城破。
神仙郭运消失的无影无踪。十年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浮生皱眉问道:“他还活着?”
“完颜烈有一次酒后失言对公主说,论间谍之首功,非郭运莫属。北戎能攻下汴京城,郭运居功甚伟。若他死了,郎主必会嘉奖追封。既然数年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浮生不解,“既然只要郭运一人,为何要誊写所有生间的名字。十年前应该是北戎派往大昭间谍最多的时段,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一时半会誊写不完。”
“因为郭运是个化名。不过,密档里会存有他的信息,对照年龄经历,必能找到他。”
周时雍星眸微眯,聚起一道寒光,“找到他不是最终目的,我要找出藏在朝廷里的内奸。当年若无人做内应,他不会被举荐到兵部尚书跟前,也不可能取得国主的信任。城破之后,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掘地三尺要找到他,将其千刀万剐,朝臣们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如果城内没有大昭人做内应,郭运不可能凭空消失。”
两人正说话,突然外面的吴慎喊了一声,“捷音你怎么来了?”
周时雍立刻止声。
外面响起女郎清脆的话语声,“表哥,我有事要告诉大哥哥。”
“大哥正在沐浴,你明日再说吧。”
“骗人,大哥怎么会在书房沐浴。”捷音不信他的话,径直走到书房门口。
吴慎急忙上前阻拦,可男女有别,即便是表兄妹,他也不敢实打实地去拉扯捷音。
捷音心里有急事,提着裙子迈上台阶,眼看就要推开房门。
书房只有书案,书柜和几把椅子,一览无余,无处藏人。唯有书柜侧面,可以勉强挡住一个人,只要捷音不进入房内,只站在门口,便不会发现。
周时雍立刻抓住浮生的手腕,将她推到了书柜侧面,然后阔步上前,抬手挡住了房门。
“有何事这么急?”
捷音气急道:“大哥,娘最近两天又开始犯病,连我都不认得了。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忙些什么,白日里都见不到人。”
吴慎笑呵呵道:“大哥新官上任,自然是忙于公事。我明日去请大夫来。”
捷音嘟着嘴道:“你请的大夫没有大哥请的管用。”
周时雍柔声道:“好,明天我亲自去请大夫来。你早些歇息吧。”
捷音点点头,本打算要走,突然看见书案上有一个女子的荷包。她瞪着圆乎乎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谁的东西?你房里有女人?”说着,便伸头就要往书房里进。
周时雍用胳膊挡住她,正色道:“胡说,那是一桩物证。”
捷音跺脚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和表哥都是骗子。”
吴慎一脸冤枉,“我怎么就是骗子了?”
捷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说大哥在洗澡么?”
吴慎:“……”
捷音撅着嘴气呼呼走了。
周时雍关上房门转过身来,浮生已从书架旁走出。
她负手站在书案前,神色莫测地望着他,然后从背后拿出一副卷轴。
藏在书柜背后的这幅画,系卷轴的丝带是萧令姿惯常所用的发带,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浮生挑了挑漆黑秀丽的长眉,“令妹说的没错,大人的确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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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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