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雁岁枝起了大早,天色灰蒙蒙的还未亮起,她就坐马车出了城。
马车行在官道上,因盛京地处平原,道路两旁的山并不高,地势多是些连绵起伏,高低不一的丘陵山地。
马车约莫行了两柱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处古树下,树上枯枝还垂挂着未消融的霜条,隐心将雁岁枝扶下马车,烟萝则去拿马车后边的东西,三人踏雪而行往山林中一处荒地行去。
空桑山是盛京城外的一处乱葬岗,地貌在群山中较矮的一座荒山。
天气初晴,眺目远望,远处一片辉煌金芒,烈芒铺缀大地,隆冬下晶莹的寒霜残雪化入万物之中,山路旁浅雪一化,青绿的嫩草就弥漫着浓浓的清新之气。
三人缓缓行了一阵,约莫过了两刻,才到一处供丢尸人歇脚的凉亭。
凉亭在往前行半里地是一处断崖,崖下边便是乱葬岗,盛京内那些犯了死刑重罪,亦或无人收敛的尸体,都会被随意丢弃在这断崖下的乱葬岗。
当年琅琊王携军归京复命,被诬通敌叛国剿杀在盛京城外,尸骨便是被丢到了此处,因而雁岁枝,才会冒雪前来此处祭奠。
三人停在了古亭处,雁岁枝坐在残旧的木凳上,手轻抚着红木古琴的细弦,清音荡然,亭栏焚香,泠泠中带着萧瑟。
一旁的烟萝给她拢了拢围袄,隐心则在那石桌上,摆着从竹篮里拿出的祭品,随后又点了红香。
不多时,荒寂古亭中,飘出几缕袅袅细烟,火星烟气随着冷风,飘去了那断崖下的乱葬坟茔。
今年的晴日较往年少,霜冻凝结,加之冻雨连下了好几日,使得这昏雪云垂的空桑山丘,格外的寒彻。
古亭外的一棵枯树下,封名禄身着一袭紫黑色的便服,未披长氅,听着雁家主大过年出城去了,以为是有什么秘密行动,随跟来探查一二,没曾想这人竟是来此乱葬岗行祭的。
他静悄悄地藏在树后,暗中窥视着那古亭中的几人,耳畔边听着那哀戚伤情曲子,一时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除夕那日,自己也曾去妻儿坟前祭拜。
几日前,封名禄静静地半蹲在自己妻儿的坟前,手里拿着一沓黄纸钱,鬓间的黑发在晴光照耀下露出些许白丝。
他面庞冷俊,束发戴冠,那威风堂堂的阔背,经过被岁月的洗磨现出了佝偻之影。
纸香焚尽,眸中细泪落于冰冷的地面,慢慢地渗入泥土中,久蹲在碑前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素色泛旧的绣包,明明已破旧的不成样却被男子轻抚了不下千万次。
斜阳出升,男子天未亮就来到了这里,轻语静待暖阳,如今见日影洒落,直射碑前,映的他原本有些伤愁哀戚的面容,现出了几丝暖笑。
自妻儿别后,一切散尽,无人常伴独身行,这样真正的悲凉孤寂,早已让他感觉不到冬日严霜削骨的疼痛。
他静立在焚前,轻语诉说着自己的思情,天隔一方,各度春秋,不归之人,去了何处?可还记得坟前自己?
思悠悠,生死断了,离去之人终是难再相见。
封名禄长叹一声,手轻轻地抚摸着绣包,丝绣内的香气虽渐渐散尽,但他却觉清香依在。
古亭中,凄然琴声幽幽飘入耳中,使得他心绪更加幽咽难抑,弦音中带着隐隐的哀伤,他敛了几分痛色,继续望着古亭中的几人。
“公子,这是纸钱,祭酒已备好,你看是让我来......”
“没关系,返魂曲已尽,我就想亲自祭酒,这纸钱烧了,香也燃了,那些找不到归家路的亡魂,该当能归吧。”
“是,公子那琴先给我搁一旁,这山上风大,烧纸钱时小心些衣角,别离火盆太近。”
“火盆离我这样远,我想跌也跌不进去......”
几人轻声细语在古亭内,焚香祭酒,盆内纸钱随火星燃烧,封名禄站在几人身后,深吸了一口,正转身抬步要走,谁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枯树枝,发出声响一下引起了古亭中人注意。
隐心耳力好,立即站起身,手把腰后边短刀,警惕地道:“谁在那里?出来!”
即便跟踪被发现,封名禄也没作躲的意思,抬步缓缓地从树后走了出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几人。
“封大监,”雁岁枝手里还拿着纸钱,听着身后脚步声,缓缓转过眸子,神情有些意外,道:“没想到你也会来这乱葬岗......”
“祭酒焚香,雁岁枝这个是来给乱葬岗,哪位亲故扫祭呢?”封名禄把刀而立,面无表情看着她,道:“不过我记得,雁家的祖坟,应当不在此处吧......”
“不过是儿时的故交,听闻死后被人置在了此处,本想来此扫祭一下,没想到岁月久远,此处竟成了乱葬岗。”雁岁枝正过身对人讲话,看了一眼封名禄,坦然道:“何况在下离京多年,对这京都山地多有不熟,便只得在此行祭,奏琴殇一曲,也算聊表歉意。封大监今日,也是来给故人扫祭?”
“雁家主能为儿时的故交特意来此,真是高情厚谊。”封名禄言语冷淡,毫不避讳,直言道:“我是听闻你冒雪出京了,还以为是去见什么人,故跟来看看。”
“哦封大监以为,在下是与近来的行刺案有关么?”雁岁枝微露讶然之色,淡声道:“那可能要叫封大监误会,白跑一趟了,那行刺案与我,并无半分关系。”
“是了,今日一看,确是无关,我要下山了。”封名禄冷冷地看着她,道:“这冬雪已化,此地甚滑,我看雁家主行动不便,又只带两个婢女,此山常有食尸野兽出没,可要在下送你一程?”
雁岁枝已行祭完,正想着该如何下山,如今有人相送,自也不多言推拒,隐心用白布重新包好古琴背在后背,烟萝则提着竹篮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下山方向微斜,雁岁枝脚步缓缓跟在封名禄身后,霜枝挡路,封名禄抬手别开,静谧山间,响起几人不轻不重地脚步声。
行了片刻,封名禄出声问道:“雁家主行祭完,可是要归城?”
“不怕封大监笑话,在下登山时,顺着小路绕了好些时辰,才行到那古亭。”雁岁枝微微颔首,笑道:“好在封大监及时出现,否则我们几人又该迷路了,此趟行祭也有些累乏,就不折腾她们二人了。”
封名禄在前引路往下行,环顾了四周一眼,道:“雁家主神通广大,怎的也会迷路?”
“封大监说笑了,我也只是一介凡人,哪有什么厉害神通。”雁岁枝淡笑一声,自然而然接话道:“就如同内监行刺那般,即便复杂难查,但那始作俑者毕竟也是人。”
封名禄眉梢轻挑,轻‘哦’了一声,有些意外,道:“雁家主,此话何意?”
“傅家与行刺案有关,庆王请命协查,陛下应当会不放心吧?”
闻言,封名禄顿住了脚跟,面上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发冷。
不过既然对方提到了傅家,想必是从傅家那得来的消息,雁岁枝和傅家走的近,这是他早就知道事情,只不过这个雁岁枝,突然跟自己提起这件事,也有点太突然了一点。
“是,案情的确是有些纷杂,但再难查的案子到了我的手里,都会有办法查的一清二楚。”封名禄定定地看着她,言语虚虚地应着,反问道:“不过内监使用的凶器是手铳,所有官制火器都有特定编号,而那凶器上却没有,雁家主,可有何高见?”
雁岁枝心中淡然一笑,暗自道陛下果然派了封名禄查这件事情,不露声色接话道:“江湖上能制火器的官商私贩甚多,在下虽行商数年,却都未曾见过火器模样,何敢妄揣断言?再说要论起对火器的管制,封大监应该很容易能知晓有哪些官商,目前能制火器且在京城做生意的,封大监一查就知道的吧?”
语罢,封名禄冰冷的眼神变得更加寒凛,微凝的眸色中带着几分警惕。大监只听命于皇上,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而封名禄知道,雁岁枝归京选妻,是涉入了后宫争斗的。
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必须得小心谨慎坚定自己立场,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目的说这话,一旦相信就很容易偏倚对方,所以实在得多加思量。
雁岁枝并没有看对方,目光一直都是盯着远处的群山,封名禄静默不语,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话已至此,不论对方如何猜测自己目的,她都知道,对方今查不清楚凶手的真实目的,就一定会去探查哪些能制火器的官商,只是当下这话是她说出来的。
封名禄知道她的真实目的,在思考这件事情上,或多或少都会先戒备提防,不听信任何一方言词,这是他身为掌印大监本身的警惕。
当下除了太后和皇贵妃两方,有些人知道自己卷入后宫,处于中立态度或是不谙朝政的还不知晓,比如魏玉淳和赵昭灵,正因不知晓,当下对自己态度,尚且未有多少变化。
虽然自己不是刻意瞒着二人,但这些事情,对方迟早是会知道的,届时知晓后,态度可又会如初待她。
在天下人眼里,她小小年纪,就能稳坐雁氏商会家主之位,说她行商用的手段,是个机关算尽的阴毒恶人,也不为过。
而在魏玉淳和赵昭灵的眼中,她还只是青州那个年少有为,风华绝代的雁岁枝。
魏玉淳一直以为这位雁家主归京,是来选妻延绵子嗣继承家业的,并不知晓自己姑母表面辅助皇贵妃,暗中却辅佐皇后之事,也坚定地认为雁家主与宫里那些人不同。
因为在她眼里,雁家主无论行万事,都是被迫无奈的,她一贯坦诚,真心真意地待她,雁岁枝时时出于自己目的去探问英国公府的消息,都从未曾有丝毫的怀疑,她认为自己对雁岁枝之情,就该真情实意。
在几日前,魏玉淳谈起的那场婚礼游湖,雁岁枝清楚明白对方小心翼翼,是出于对自己喜好而考虑。
魏玉淳并没有想过这场婚礼,或许是她姑母的阴谋,而雁岁枝愿意前去是有目的的,她只是用自己纯善,真诚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峥嵘诡计下,现实往往会让人感到难过,即便如此,雁岁枝也不会停,是不能停。就算魏玉淳知道她是女子后,选择恨她,雁岁枝都不会停下自己的使命。
她垂首轻叹了一声,没有继续多思,如今走到这里,她已经无暇顾及最终魏玉淳会如何待自己,因为她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封名禄没有看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暗想,抬步缓缓继续向山下行去,待行到官道上,便各自分开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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