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为什么我要对你们沉默?
当华尔兹舞曲奏起的时候,我在谢幕。
因为今夜,你是旋转,我是迷失。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
抹去我的名字。”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卡娅在内阁律塔自己的床上把剑抛过来抛过去,已折腾了一个小时有余。萨维尔此次前往列火联邦就其附属国澄原国扰境一事谈判,既没有带上“燐”,也没有带上伊瑟拉或者卡娅中任何一个人,不知带了什么样的人一同前往,动静不大,还给内阁律塔上下所有人员放假直到她归来——即使卡娅现在有充足的理由确定每个人都有充足的任务,萨维尔只是没让她卷入而已。卡娅不确定“燐”的人知道萨维尔的所作所为到什么样的地步,猜测萨维尔为稳住各方势力,并非挑明自身去向。这就更危险了。卡娅的担忧已经在剑撞击天花板又掉到手中的过程中响了一次又一次。她不禁愤恨国家的弱小——列火联邦国力之强让萨维尔可能近乎是只身前往已表诚意,不知在那个听闻中那座“由理念铸成的国家”的政客们会怎样对待萨维尔。
那日卡娅能安全回到都城且被用上最好的药、做了最好的手术接上跟腱,是身穿暗红斗篷的伊瑟拉一鞭砍断瀑布,胸前的“A”字烧得水流纷纷退避,带领一支分队闯入山洞,把正在调整律流的卡娅背走的。索连在卡娅的目瞪口呆与龇牙咧嘴中缝合好自己的伤口,站起来,昂着头自上往下看着卡娅,没有等来卡娅报自己的名字。两人均赤手空拳,如果一定要说武器的话,索连缝伤口的针与卡娅缠在头上做遮掩的腰带是唯二的。“我抓不走你。今日到此为止。我还不想死在这里,”索连捂着伤口说,“我得去找我的戟。”她从卡娅红肿的手指中抽走自己的证件时,卡娅一动不动,目送索连一瘸一拐远去。
伊瑟拉脱下斗篷,掉落出“乌焰栖血”,腰间三把剑还沾着血。“我给你都捡回来了,”伊瑟拉用斗篷裹住卡娅,施了结界在她两只脚踝上,“我带着都嫌重,你倒好,一个人跑这么远。”当卡娅问起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时,伊瑟拉打断了她:“别问太多,我可不是闲逛。就像我也没问你为什么拿着这个东西。”她把“乌焰栖血”踢到手中。“澄原军队里有焚白的人。”卡娅虚弱地说。“我也是才接到的情报,澄原军队成分复杂,”伊瑟拉一只手抱起卡娅,另一只手捆扎腰带,“你杀了那么多偷偷摸进来的人,也算立了大功一件,不然我们的军队还没调防到位,战线就推入边境二十公里。还是告诉你一点,你的老师安排挺妥当的,我有照看边防的任务,现在也要回去去都城□□。你想想,假如萨维尔·瑞伊文不在的消息传遍雾厄,甚至整个幽环,有些人会做什么。那些人就等着这一天。”
从前在伊瑟拉的历史课上,卡娅了解到列火联邦由十三个“执政邦”和名义上是加盟国实为被吞并的前独立国家澄原国构成,统一归属中央委员会与元首级人物“列席官”的绝对领导,长期与焚白帝国对峙,拥有极为细致、全面而严格的评分制度以评判对联邦的贡献度,并以此分配财富和相应资源。萨维尔曾对列火联邦评价极高,认为那才是爱国者的国家,但是对“执政邦”的体系颇有微词。此番澄原国挑事,固然是上次大战历史遗留问题,然而现在已归属列火联邦管辖,暂时又不能大打出手。不过澄原国向来不满“加盟国”身份,一直拥有极高的自治权——这才是这次南境冲突问题的棘手之处,澄原在多种意义上既不完全属于列火联邦,且列火联邦暂搁澄原人的身份定义问题,又脱离不了列火联邦,仰仗列火联邦的淫威骚扰幽环,如果发动战争,实是与列火联邦为敌。
她能回来吗?
——因此才不带我们吗?无论是被杀还是被当作人质,都不让我们分担吗?
此刻伤好得差不多的卡娅终于经不住胡思乱想的折磨,把剑插到地上,人蹭地起来,一件件穿衣服。
难得的假日还是上街走走。卡娅想到有很久没有自己做饭了。这几日假倒也真放得彻底,内阁律塔所有工作一律不必在岗,像是大战前对王牌成员最后的安抚。自然也没有日常的饭菜了。事实上卡娅有所耳闻,萨维尔离开前对一些军队下了戒严令。
穿过内阁律塔方圆一公里的灌木林,雾厄城日常生活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扑面而来。卡娅站在高处瞭望,明晃晃的太阳下,亮着的是无归川,是萨维尔几年前提议让国君改的。“无归”即无法归家之意,用以纪念战争年代一去不复返的人们。那里是中心市场,那里是旧市场,那里是刚建成不久新城区,那里是学校聚集地,那里是贫民窟……卡娅突然有一种飘渺而怜惜的情感。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好好看这座城市稍稍脱离律术士的部分了。认出旧市场是她生起一丝愧怍与感动,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她总归还是能一眼认出,但是已经很久没有慢慢地、好好地走走了。
卡娅左顾右盼地走着,身着青色风衣——那是萨维尔四年前让她在雾厄城南郊的一家制衣铺订做的,稀织绵羊毛混丝纺制,手感很好,薄而密实,表面经过细致磨绒处理,接缝处用的是暗线绣缀,原本是贴身的尺寸,如今随着她抽高的身量显得略有些短,尤其是袖口,在她抬手时会露出一小段手腕的骨节,脚踝也是。萨维尔让她自己挑颜色,她挑了萨维尔最喜欢的青色。裁缝问她扣子是单排还是双排,她愣了好久才答出来——在那之前她没穿过风衣,对于扣子有几排甚至有几颗都毫无研究。风衣内里,是她一贯的深灰常服:贴身,上紧下松,肩膀和腰部略收,袖口以金属扣封口,下摆略微前短后长,便于行动,整体中性风,几乎不加装饰。
她盘算着午饭的食材:焖土豆,放些盐和酒渍豆瓣;或者看看旧市场那家烤鱼摊还在不在;如果运气够好,她想找新鲜柠檬——她模糊记得刚到萨维尔家那段时间的某个下午,内院的厨房冒着热气,汤锅里飘出酸味。萨维尔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酸汤,放了整颗柠檬、胡椒和甜米酒,香得不可思议。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身后孩子怯生生的声音伴随着袖口被扯将她的视线带回:“姐姐,要买剑吗?姐姐,你是会玩剑的,对吗?”
卡娅停住脚步的同时手搭在了风衣内镀金剑柄上,眼角余光扫向四周——近两年来武器的贩售是被严格管控的行为,唯有少数国有企业才能生产、销售,买卖必做实名登记。何人如此大胆。然而当她微微低下头看向那个孩子时——
那时一个瘦小的男孩,戴着油渍斑斑的围巾,盘腿坐在毛尖发硬的毡垫上。他的手边摆着三四把小木剑,木料粗糙,但打磨得挺光滑,顶端还缠着一圈深蓝布带,看得出来费了一些心思。原来是木剑。卡娅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结果自嘲的笑容竟浮上嘴角,男孩见她笑以为她有意购买,就咧着大牙用手指不远处。卡娅抬头看向男孩身后那片阴影里,一个背如单峰骆驼的老人用蠕虫般的手指捏着刻刀,雕一把尚未完成的双叉木剑。
老人全眼灰白。
“姐姐,我知道你有剑,但是你想买一把不能杀人的剑吗?和朋友们单纯比划的时候用。”
“姐姐……”
当“姐姐”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卡娅才回过神。
“挑一把最贵的剑吧,”卡娅俯下身,拍拍小男孩的头,“我答应你,建造一个可以永远只佩戴木剑木刀也不会有问题的国家,这样就会有很多人来买你的剑了。”
在还没有在街角转弯的时候,她感到微风般熟悉的律流,跑两步过去,见电线杆上蹲着一个人。
“你……在干嘛?”
那人转过头来,黑色皮肤在阳光下油光水亮。正是伊瑟拉。
“电线。”伊瑟拉跳转回身,继续蹲着,两臂搭在大腿上,手垂到胸下,“路过时,有个老太太说家里没电了。修电的人说要五十幽环铎。我正好路过,就上来看一眼。你走路现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她穿得极为休闲: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外套,肩膀耷拉,袖口挽到小臂位置,露出里面灰白相间的肌理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工装裤,左腿口袋处挂着一枚形状奇怪的金属挂扣,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她没穿军靴,而是踩着一双高帮帆布鞋,裤脚塞得很松。
“你回来□□就是这样维的?”卡娅没有回答她关于自己伤势的问题。
“你想要看到我什么模样?满脸写着紧张恨不得把手下人挨个踢一边要他们集中注意力?满城跑告诉所有人此乃存亡之际?”
“你今天挺像个电工。”卡娅撇了撇嘴。
“电工无罪——你那把木剑花了多少?”伊瑟拉用扳手点了点那把木剑。
卡娅迟疑着低声报了个数。伊瑟拉哼了一声,偏头看她:“你真是……没进过人间。”
卡娅乜斜着目光,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满眼戒备。
“同情心泛滥到这个程度了?”伊瑟拉把扳手往下一抛,卡娅单手接住,“那剑——手工做的一般价格是一百铎,你说你付了五百,是不是还是对我往少了报的结果?。人家就是看你逛个早市一脸‘我要煮饭给死去的亲人’的样子,才宰你这种人。”
卡娅皱了皱眉:“他是个孩子——”
“还有个残疾的老人对吗——木屑,乖巧又可怜的孩子,下刀如有神的刀工,‘姐姐你要不要买,姐姐你看看嘛’,挺不错的组合。”伊瑟拉打断她,从电线杆上一跃而下,“我不是说他们一定在骗你。苦难是真实的,但这不是你做决策的全部依据。这里苦难多的是。”
风吹过来,木剑上的布带轻晃。卡娅盯着它,眼神有些不甘:“我知道我买贵了。”
伊瑟拉拍了拍她的肩。“你知道?你知道还买?你这不是买剑,是买自我感动。”
老城区的晨光像泼翻的岩茶,蟹壳青的天色底下,铁皮屋檐漏下的阳光碎银似的跳。街市蒸腾着**的市声——卖鲫鱼的腱子肉把木盆拍得啪啪响,水珠溅到对面豆腐摊的粗蓝布帘上,腱子肉的刀在案板裁云剪雾地起落,砧板边沿还黏着本该说在昨夜的腻话:“你送我的那根丝巾昨夜怕是叫野猫叼了……”扎麻花辫的小女孩抱着野雏菊乱窜,黄花瓣铃铃响地落在虾子红的围裙堆里,倒像被失手打翻的博物馆的美人图。
卡娅立在街头的人流边,恰似棋盘角落里一枚过河卒子。袋子空荡荡地坠在腕间,暗绿漆皮泛着冷光,活像她昨夜擦拭过的另一把剑。番茄摊上鲜红叠着鲜红,那些汁水饱满的圆润果实,总让她想起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她摇了摇头,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记忆甩掉。卖菜老婆婆操着郊区口音同人讲价,蔫头耷脑的韭菜在她手里翻飞如剑穗,卡娅听惯了标准音,出任务时也常不与无关人员多言语,此刻觉得理解那老一辈爱用的方言无论是发音还是用词或者特殊语法,都堪比破译用特殊律流变化方式打出的情报。
“小姑娘要些?”摊主突然亮开嗓门,汗津津的调子劈头浇下。卡娅浑身一颤,这才惊觉自己年轻的目光早生了锈,像老式座钟里卡住的铜纽扣,钉死在这片市井烟火的绸缎上——那些能对着烂菜叶调笑的脸,那些为一把铎扯出十里长街的嗓,她一概不知如何应对。她像一个刚掉入凡间的另一种生物,人类最平凡日常的种种行为和规则,她都需要从头学习。穿粗纱的老太挨过来挑拣青椒,肘弯蹭过她握剑的手。
“我……”卡娅不自知地看向了一旁的伊瑟拉,掉头就走。
“你是要买菜?”伊瑟拉抓住她的手臂。
“是,但……”
“但你没想好做什么?”
“也不是……”卡娅并不想告诉她自己没有想好怎么组织食材,到底需要什么到底不需要什么,辣椒买什么样的合适,面对这林林总总,只当前面盘算的全放弃,草草买完了事。她数着心跳转身欲走。她从未在战场当过逃兵,此刻在难得的假期和和平中,竟想在这群手无寸铁的人面前快跑——原来这市井的烟火气,竟比律流相撞时的飞尘走土更难以招架。
“噢?”伊瑟拉眼里带笑,“你给谁买,不会是给她吧?”
卡娅垂了垂眼,掩饰地望向街边晾晒的五彩衣服。“不……我有段时间没去老师家了。”
“唔,你就是不会做,而且还不怎么会买菜,”伊瑟拉拍拍裤上的尘土,捏着襟口边缘细细抻平,“不愧是千金大小姐,饭不会做,从前也总有不同的人给你做饭。”
卡娅太阳穴的血管跳了两跳:“我怎么是千金大小姐了?”
“你真了解过这里穷人的日子吗?”伊瑟拉走近一步,“算了,假期不说沉重话题。”话音刚落,身边刮走一阵孩童的尖笑声,卖香烟的青年拍案而起狂追,木拖鞋敲地如同左右开弓交替扇孩子耳光。有人骑车经过时吆喝“让一让——”,风吹得车把上小国旗哗啦响。
伊瑟拉右手外翻五指相攒——衡步律中上越瞬术的起手式之一——连卡娅也是勉强看清路径,伊瑟拉从骑车的人头上擦发而过到了小孩面前,小孩只顾着看身后来人追上否,一头撞翻在伊瑟拉腿前,向后倒去时伊瑟拉抓住他的衣襟拉起。那小孩头发根根上竖如刺猬,泥水凝固在发梢,裤口破碎,鞋缺失一只。小孩一脸惊讶之时,手中香烟已转移到伊瑟拉手中,而伊瑟拉已闪到了气喘吁吁的青年面前。
“多谢……你……”青年双手撑膝,“您是律术士?”
“这不重要。”
“请问怎样才能让我去律术学校!我一点存款都没有,我已经十八岁了,怕是也过了最好入门律术的年纪!可是我要是能做律术士也好了……您有什么方法能帮我联络一下……”青年的双手就要撑上伊瑟拉双肩,急迫而崇拜的脸就要印上伊瑟拉的额头,伊瑟拉却已到了他的身后,失去平衡的他差点摔倒。
“烟有给你要回来的必要,当律术士真没有。”
“看到了吗——你是挺辛苦的,没有人能否认,”伊瑟拉对卡娅说,“但你也过得不差,甚至可以说过得相当之好——谁不想当萨维尔家的……”
卡娅怎么会让她把话说完,剑带鞘就到了伊瑟拉头上,后者毫无防备,只能踉跄往后退一步,脚跟刚落地,身子便被卡娅抵在水果摊旁那堆废弃的空箱旁。“你再说一遍试试。”
伊瑟拉歪歪头,昂头咧嘴讥笑,白牙在深色皮肤下格外显眼:“生气了?说你是千金你不认,说你是她的……家人……你更恼——你到底是哪边不想承认?”
风拂过,街边晾晒的被单飘起一角,刮过她们额前的碎发,水果摊主鼓着脖子吆喝:“别在那边挡路——”同一根晾衣绳上,婴儿的涎兜与老者的腰带共舞。
“哎呀,真要打?这地方可不比律塔,旁边还有人卖煎饼的。你要转头看你后面吗?”
“你闭嘴。”
“你要买吗?”她耸耸肩,往旁边一让,“看起来真不错的,我们别打起来,说不定我推一手你就到他摊上了。我要去买,我没吃早饭。”卡娅一动不动。“好吧。”她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不说你了,千金大小姐。”
卡娅松了手,把剑别回腰间。跟着伊瑟拉往煎饼摊走的时候,她的疑问快要从嘴里长出来了:为什么会变成和伊瑟拉走在一起呢?今天不是只是在这里遇到她吗?自己是没有机会在刚才的任何一个时候直接走开吗?
卡娅的那份钱是伊瑟拉在卡娅低着头把空洞的目光放在不知是摊车的轮子还是地上那堆垃圾上时给的。直到两人走去几步路,卡娅才想起给钱的问题。“我给了。”
“你今天没有别的事吗?”卡娅叫住伊瑟拉。
“看起来没有,现在有了。我认为你需要有人和你一起购物,千金大小姐——我们千金大小姐可不能穿成这样出门啊,”伊瑟拉拈了拈卡娅风衣的线头,“你这衣服不错,但也真穿了有些年头了,扣子都少一个了,还短了。怎么,你住她家的时候萨维尔老师没给你钱花吗?”
“我不想用老师的钱。”
“那不对啊,”伊瑟拉故意压低声音,晾衣杆上半湿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游移。“你替她做那么多事,总要给工资的吧?别告诉我你是义务劳动。”
“给了……而且其实我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但是我……不想花钱。”
“不是不想花,是没时间花吧?”伊瑟拉扑哧一笑,“行了,今天我带你逛市场。你就别装苦行僧了。”她突然快走两步。“走啦。”小跑着穿过摊贩间的缝隙,回头冲原地这个鲜入尘世的孩子喊。“嗨,说来我也算是你的师姐,你好像从来没把我当师姐尊敬。”
她们在一摊萝卜前停下,老板正在削皮,动作麻利,萝卜皮落在篮子里啪嗒啪嗒的。旁边有只胖狗躺在阴影下打瞌睡,偶尔被人声吵醒,抬头晃晃耳朵又闭上眼,打起呼噜来。声音不高,被旁边油炸摊子冒出的呲啦声掩了过去。卡娅没立即回答。她低头看着脚下斑驳的石板路,阳光透过高高低低的遮雨布落下来,投下一道道不完整的光。她轻声道:“我心里尊敬的位置,已经被一个人占满了。我尊敬她——用尽了全部能尊敬的力气。所以别人……很难再被我放到那上面去。”
伊瑟拉的笑声揉碎在人声车声砧板声中,像晒透的柿饼掉在这街上,转眼间手上有了一袋萝卜丝。卡娅看着她侧身躲过弓腰拉豆腐摊车的赤膊少年,跳开地上一堆烂菜碎叶,从一群抢一根糖葫芦的孩子堆中飘过,她那衣角被风吹得扬起,心里生出一点陌生的念头。
整个世界都活着,只有她是迟到的人。
她忽然意识到,好像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走过路了。不是从一个地点赶去下一个地点,不是巡逻,不是去拜访谁,而是仅仅只是走路而已。她连慢步走脚踩在平路上的感觉都觉得陌生。原来这双总是踩碎晨霜的靴子,也能盛住春天踉跄的碎步。
以及……这甚至是第一次和眼前这个人有或许是“私交”的东西。
路过水鲜市场时,卡娅才想起原本想做鱼,转身进入。
“你会买吗?”伊瑟拉侧头看她。
“应该吧……”卡娅低声说,有些窘迫地看着摊上的鱼。事实上面对眼前这一堆活蹦乱跳的家伙,她不知道要按条算还是按重量算,以及还可以提哪些要求。
伊瑟拉一步跨到她面前:“这条称了,收拾干净,不要头。那边黄鱼剖好,称到两千克。”
摊主一边麻利地处理,一边对着卡娅咧着嘴夸:“你的这位姐姐挺会疼人。”卡娅的手莫名攀上了自己脖颈。
结账的时候,伊瑟拉直接在接袋子时单手把钱递出去。“你今天就别想着超越我了,”她把找零随手丢进摊主的木盒里,转头对卡娅笑着说,“也别想着打败我。至少在今天,我就是比你厉害。”
卡娅咬住嘴唇,挤出两个字,一把钱已经到了手中:“不行。”那一堆幽环铎被她攥成废纸团。她向伊瑟拉伸过手去,语气硬邦邦:“拿着。”
伊瑟拉用一种看一只不肯吃药的猫的眼神盯着她因为上下牙相咬而微微前扬的下巴。“你真没必要如此草木皆兵。”随机抬手推了卡娅一下,明明力道不大,却把卡娅推得一个踉跄,后脚踩到一块浸满鱼腥味的砖,差点崴着。一个卖烤肉的小贩抬头,他牙齿间还夹着半截没咽下的肉串,眼睛瞪得像死去的鱼的眼;一位提着腌肉的老妇人还来不及出声,一声律流相撞的雷一样的声音,把她肉惊得翻一地。毫无征兆。是卡娅的手先动了。像被灌满烈性酒的器皿忽然裂口,一点气味渗出来,整个身体就跟着沸了。钱是滚烫的铁砣,攥在掌心里反而驱使她抬起了臂膀,她反手劈去,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挡住。两人都默契地凝了律流到掌,两股律流低吼,掌力相抵之时,地面被逼得浮起一圈碎石和尘土,旁边晾鱼摊的钩子一个惊颤,几条剖了肚的鱼掉到摊面上跃起,摊主跌进身后水桶。
在开往焚白都城的列车上的卡娅回想起这一幕,对此作出的解读是;也许那时的自己认为如果那一刻不打回去,她的人生就会永远像那堆钱一样,被谁握在手心,折来折去。她已经在萨维尔最近对她微妙的又远又近的态度上筋疲力尽。她常常觉得自己甚至应该多一些羞愧——当这个国家和自己一样千千万万的同龄人都在心里的那份崇高而奉献青春时,她似乎并没有如此热衷于为国效力或是为内心原本已知的那份崇高而有冲动,国库吃紧战事逼近谍影纷飞她都是知道的,然而她在做什么呢?她竟然在纠结着一些极小极小的事,回味着极细极细的情节,而这些事只关于极少的人——萨维尔今天有没有为她多回一个头,萨维尔到底对她成长速度的期待在什么样的位置,萨维尔如此之忙究竟还有多少时间能思考一下她。萨维尔的意志如此坚定而蓬勃,像一个巨大的树冠笼罩卡娅,而卡娅有时觉得自己只是树荫下的一个小小的人。卡娅还有一件对自己都难以开口的事,那就是平日胡乱的思绪中还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此刻就在眼前。别的事情上她已经输给了伊瑟拉,绝对不能多增加一项。明明眼前这个人尽心尽力地传授了她许多东西,为什么她要在伊瑟拉这里获得近乎绝对的自主与独立?
这一击被挡下后,卡娅的手指勾起案板上刀锋卷了口的刀。“我说了,把钱拿回去。”
伊瑟拉没笑,双唇持平,腰间匕首荡到手,黑色律流从袖口探头。两人同时出手,刀刃交击的第一声震响把半条街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律术士打架了!快跑!”
“你这不是争口气,你是疯了,你每一次面对我就这样。”伊瑟拉茶色的眼睛里黑色律流浪涌,“你要用一袋鱼的价钱证明你独立?你要像我证明你能付一袋鱼的价钱所以你比我强?你本就独立于我,至于你比我强或者相反,这不是你人生的终极问题,也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天天想的问题。”
“你不要来教训我。我不想欠你。”
“你哪里怕的是欠不欠我——”伊瑟拉的匕首低头擦过豁口刀直逼卡娅胸膛,“你是怕你自己,怕你自己再找到一个萨维尔,你不敢接受你的世界里有两个萨维尔,你也承受不来。”
“和老师有什么关系!”卡娅后空翻的膝盖顶开匕首,没落地前人已到了伊瑟拉身后,刚落地却对上伊瑟拉不知何时转身的脸,突然合拳的另一只手被抓住。“你还想起术?你要用什么?你要用阿刻戎屏把这屋顶顶穿不成?”然后摊开手,一步不退:“那你砍。”见卡娅发愣,伊瑟拉把匕首锋向朝内柄朝外伸向她:“还是说你要试这个?”
卡娅胸口起伏如惊兔的腿,半晌,把到往空中一抛,那刀落下后稳稳回到钩子上。她也摊开握钱的手,那钱已成阄。
“你收下。不然我真砍。”
伊瑟拉接了塞进裤袋,叹气道:“大小姐,真行。”
之后她们没有再吵。离开时卡娅对惊魂未定的屠夫低声鞠躬道歉,后者战战兢兢地一边摆手一边连连鞠躬。两人继续走在市场的主街道上,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从未见过那场骤起骤消的风暴。锅盖重新归位,吆喝重新出喉,淡淡的鱼腥,淡淡的米味,淡淡的花椒油的香。卡娅买了一捆葱、一把折耳根,还在一个赤脚女孩的摊上挑了番茄,蹲下来认真选的样子像是挑武器。伊瑟拉跟在她身边,有时出手帮她挡一下疯狗一样的小孩或疯小孩一样的狗,偶尔还伸手把她肩上的风衣被撞乱的领子掸一掸。
“好了我买完了。我要回去了。今天……谢……”
“回去?”伊瑟拉把卡娅酝酿很久的“谢谢”逼回肚里,后者白眼回敬。伊瑟拉眼神扫向路边一家挂着布帘的衣铺,那布帘被阳光晒得发白,却挂着着几张手绘,有披风有短裙有长衫。“你别穿你这短衣服了。”她一脸认真,“我给你买衣服。”
卡娅皱眉。“我不用。”
“你听好了,”伊瑟拉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换上第一次见面念萨维尔命令的语气,“是我出钱。而且别人要是知道萨维尔家的人穿几年的旧衣服,指不定怎么议论。大小姐。”
“如果你今天硬要坚持付账,我就把你制服,拷起来,亲手送回你老师面前。”
“你应该你不知道,”她晃着一对黑色金属手铐,表面纹路复杂,寒光映出周围路人偷偷张望的脸,“我最近升了职,幽环国雾厄城总警督,今天便衣出行。”那手铐不是普通的束具——对于强大的律术士来说,突然迸发高密度律流完全可以挣脱——而是最新一批广泛研发的专门用于阻断手部律流的禁器。她话音一落,围观人员赶紧低头走开,装作很忙。卡娅抬手打掉那手铐。“我应该暂时赢不了你。”
伊瑟拉大笑两声。“你显契了可以考虑挑战我,没显契的话——你今天就拒绝不了了。”卡娅垂下眼睫,没有拒绝她拉着她往衣铺走的动作。她被牵着穿过晒着白布和麻袋的巷口,一边仍旧倔着嘴,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悄悄把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重新塞回去。
那是一间光线昏沉的小铺,布匹与尘埃的气味在屋中沉浮,旧木柜列着几排老式制服与民用斗篷,柜台后则隐着几件特供款式,半遮半掩,似乎诉说着店主年轻时不愿被轻易触碰的荣光。伊瑟拉掀开帘大步踏入问候过掌柜后,在昏灯下拍了拍卡娅的肩:“挑件你喜欢的,就算你打架的时候也能好看一点,别再穿风衣蹲摊位,下摆拖地。”卡娅站在那缤纷如戏的衣裳前沉默许久,终于伸手挑出一件满是扣袋的黑色皮衣,线条简净,如一把入鞘的刀。抚上皮制上反射的阳光,她忽觉今日天光未必太毒,这闹市也没那么热了。掌柜半盲,戴着裂边单镜,嗓音粗哑,一眼便看出她们即使衣着朴素也非普通人,撩起柜下帘布,低声道“后面样式还有很多”,请她们自便。伊瑟拉叫掌柜包了卡娅手中的衣服,开始自己动手挑衣,不急不缓,把卡娅像安蜡烛似的顿到镜前,每一件衣服都比在她身前,好似精心打理一株沉默的花;先是几件实用为先的:合身作战外套,兜帽软皮短衣,暗扣斜襟背心,有深色,也有卡娅日常不敢尝试的撞色,卡娅虽口中嘀咕“太显眼”“不太好吧”,却并未明言拒绝,头要低到下巴磕着胸口时,耳朵也如落日映照的大漠一般。“把头抬起来看着镜子呀。”伊瑟拉把她的下巴掰起来时,她望到镜子里两颊绯红的自己,闻到伊瑟拉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像雄鹿的麝香,却又不是那种过于**的动物性,还有一股沉木在雪夜中慢慢燃烧,吐出的最后一口气的味道——那是一种粗粝而干净的味道干净,还带着一点点清凉的雪水气,绝对不是春风,而是山口刮过石壁的风,有纹理的风,有肌肉的风。她的眼前浮现出险峻的悬崖,天际线狂奔的旷野,曾经去过极北之地晚上十点仍然紫色的天空。她突然感到一线被煽动的感觉。这是一个留不住的人。
衣铺墙泛黄光,似一壶久煮不弃的老茶,映得墙上人影模糊,卡娅的视线也颤抖模糊。
伊瑟拉从最角落的衣架中抽出一袭裙,那是蛰伏的暗红,布纹细腻如羽,高腰收束,裙摆垂落如熟透的樱桃在手中沉坠,一种不言而喻的遮蔽与引诱。
“来,试这个。”
卡娅皱了皱眉,“这个太……”
“怕什么?”伊瑟拉不等她说完,把裙子塞进她手里,“你在萨维尔那穿过不知多少礼服,这裙子比那些拘束的衣服适合日常多了。”
卡娅在更衣室的帘后站了很久,面对墙上的镜子,脸上浮出誓师般的表情。她的风衣静静地站在衣架上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她的手放在里面深灰常服衬衫最上的扣子上,那扣子紧紧抵住喉咙。她咽了一下口水。风从衣料与皮肤之间吹来,安抚她好让她细细感受未设想过的触感。裙子稳稳当当抓住肩膀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是那布料落在身体上的细雨般的细语,是肌肤大口大口吮吸一种陌生的美的进食声。那布是沉稳的暗红,贴上身时却轻得像雾,从颈窝一路滑到锁骨,又在高腰处微微一收,将她的腰身拉出一个英挺却带着令人怜惜的弧度。她很少把目光放在自己作为女性的第二性征上——此刻她第一次想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小孩。她看到了姐姐般小心而温和的布料下自己的浅浅如远山的胸线,很难说与手上握剑的茧相比哪一个更明显。她已经长出身体了——不是丰盈或曲线分明的盛开,她仍是瘦削的,纤细的,因此生长也是新枝萌芽的,寒地里悄悄破土的。她的肩胛仍是锋利的,像两片合拢的羽翼,薄得几乎能透光,却被裙子放大成将要盛开的莲花。她的脊柱窄如国境线直如界碑,从后颈延伸到腰窝,被高腰线柔柔摁住,将断未断。裙摆在大腿到膝盖三分之二处盛开,阴影流在天鹅颈一样细的小腿和天鹅喙瘤的肌肉上。
她很少这样“看见”自己,哪怕是身着华服的时候。
这个身体从这天起,被女性通过女性的目光呈现了“女性”。以前的衣服或被集体意志呈现出服从的骄傲,或被外化的阶级呈现出权力,或被政治的硝烟呈现出武器。这天她穿上了自己的身体。原来自己可以是这样的。原来这……也是一种……美。
原来美可以不是站得高,美可以不是望得远,美可以不是强,不是忠诚,不是光荣。美可以只是美。
她羞涩地低头,头发听话地滑落,仿佛在为自己遮挡那尚未习惯的目光;可她又忍不住抬头看镜子,偷偷窥探一位陌生人——镜子里的她静静立着,脚趾微曲,裙摆像半开翅膀的蝴蝶,整个迷醉昏沉的人如一枚熟透的果实在枝头微晃。她闻到自己的眼里流出甜甜的味道。
这时伊瑟拉的半边身子探进帘: “来,耳朵借我一下。”
“不——”卡娅吓得捂住胸口,却被她拎着耳垂挂上了一副细长的银制耳夹,那是两片金属雕成羽翼形状的饰品,挂着细小的红玛瑙。卡娅想推开伊瑟拉,但她感觉不到手的存在。伊瑟拉那双吊睛弯着笑意,在午后的斜光中浮光跃金。
“你是不是脸红了?”
卡娅咬着牙挤出一句:“你怎么不穿?”
“好。”伊瑟拉倒是爽快,转身进了另一个试衣间。没过多久,她真换好走出来。
那一刻的伊瑟拉,宛若在常常雾蒙蒙的雾厄之外,宛若在常常暗沉沉的幽环未建立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会律术的人们的年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赚一钱是一钱,活一天是一天之时。那是一袭素白溅红的长裙,犹如晨曦划开鸡鸣叫醒的天空;裙摆如河贴岸一般忽远忽近地贴地而行,肩膀露出,如同雪原里跳起的换上冬毛的兔,肩膀失衡的线条挑战断崖般半敞的襟口的齐整。草帽像倒扣的花篮,她的头发在挤压下成了野蛮生长的藤蔓,那双犬科的眼睛此刻如深藤里挂住的黄叶。
天地是否才初分呢。是否由她来代表万物有灵呢。
两人对视。卡娅从伊瑟拉的眼里读出了罕见的温顺的雨意,听到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美。”
卡娅对自己说:在这之前,我没见过自己,也没见过她。
在这之后,伊瑟拉真像倾盆大雨对苍茫大地的毫不留情,把衣服、菜、长裙、耳夹、一路从市场尾到市场头买下的全都一一打包好,丝毫不让卡娅插手。最后,甚至把一个手工编织袋直接挂到自己脖子上——袋子上还印着一只穿靴子的白猫,是伊瑟拉专门从店主处买的,毛是蓝色的,适合做旧童话书的封面。
卡娅小声道:“你能不能别让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了。”
伊瑟拉刚要去摸她的头,卡娅一个后空翻腾到她身后,双手撑着她肩膀就骑到她脖子上,伸手去摘那个袋子。“我自己拎!”
“嘿,你这人!”
伊瑟拉一个大步稳住身体,双手扣住卡娅的脚踝。“那你也别下来了,你要不干脆就这么坐着吧,来,我让你多看看风景。”
从高处望去,卡娅才看清那些斑驳的青石板原是行走的深浅不一的补丁。五光十色的油布棚在风里鼓涨如船帆,露出底下腐骨一般的竹架。棚后是旗袍店的玻璃橱窗,窗前深绿雨布掩着生锈的蜂窝煤炉,窗内粉紫帷帐后塑料模特也有几分风情,旗袍开叉处飘出檀香,裹着门口烧煤的少年满头的煤灰味。男人的吵架声混着麻油、黄酒和糖渍橘皮的味道,他们的酒坛蹲在拆迁告示旁,劝酒令伴着对过路女人的调戏词。瞎子弦唱到“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何处相逢,相逢何处不恨晚,人生何处是晚”。
瞎子见过人生吗?
卡娅正漫想着,眼角忽瞄见右边一家饰品小铺,窗前挂着各色绣着金线的薄纱,一串串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着不均匀的光,架上摆着很多剑柄用的缀玉、缠绳,还有特制护手。
“你要买吗?”
“不是……我就看一下。”
“那就是你想买。”伊瑟拉直闪到店前。卡娅差点往后翻去,抓住她的头发:“放我下去!我自己走!我自己买!”
“好好好,我尊重你。”伊瑟拉揉着头皮,一把把卡娅推入店门。
但当卡娅真站在那堆琳琅满目的丝巾、耳饰、剑柄装饰前,手又不知怎么安放了,只好把一只手又搭回镀金的剑柄。她的耳垂上还挂着伊瑟拉给她别的那副羽翼耳夹。从过去的角色中短暂推出壳来,卡娅却没学会怎么演这个世界的角色。
伊瑟拉看着她的神情,轻叹了口气,跨入门中,就伸左手替她从墙上挑下一条深紫色丝带,图案是淡金的藤蔓,收尾是羽毛样的坠子:“这个适合你。可以缠在手柄上,也能绑发。还有这个。”她缠着几个袋子的右手捻起另一边柜台上的一枚剑柄饰品,形状像一枚倒垂的烛泪,下连缺口的环,环心嵌着半透明的青玉髓。她敲了敲铭牌,上有“鲛人泪”三字。
“你选得真好。什么是鲛人泪?”卡娅问道。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机杼,其眼能泣珠。”伊瑟拉一字一句背道,“《兽之律》,一本有传说性质的记载历史上可能出现的自行觉醒律力的自然界生物的书,我当神话看。你应该也在我们这边律术体系中学过‘变种律兽’记载吧?鲛人就是其中一种。传说她原是某种水栖的生物,一种大鱼,吞下了一枚自行活化的律石,从此拥有了人的意志……
“因此也拥有了感情……她爱上了什么史书没有记载。她曾经的同伴都羡慕她有了半幅人的身形,也拥有人的思维和感知,还能发动律术。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幸运。她后来独居在南海一座海崖之下,不与人言,也不与鱼说话,偶尔会浮出水面,在月亮最大最亮的时候当着巨浪哭一整夜。”
“卡娅,你知道吗?鲛人只有在最安静的时候,最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时候,才会出来哭一哭。鱼听不懂她说话,浪盖过她的哭声。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对吧?”说到这里,伊瑟拉的脸上毫无笑意,小声说,“这泪本不该成为饰物……但世人总是这样,越是不肯露出的,越想挂在身上。”
“对了,你到底有几把剑?”伊瑟拉的眼睛又变成弯柳叶。话题转换之快,沉浸在上一个故事中的卡娅立刻抬头。等她听清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流露出小狗般的兴奋。
“老师家的我都可以用。”
“你后来带来律塔的有多少?”
“……九把。”
“不愧是你。”
卡娅摇头,很认真地说:“九把都很有用。”
她像在祭坛前献宝一样,说得飞快,从一口气头到气尾:“‘长离’,她是最长的剑,斩力最强,适合正面突击。‘轻咏’,是短刃,适合藏在靴筒,出招快。‘庚影’,双手剑,很适合攻破硬性防御;‘阙’,是刃脊反向的弯剑,可以挂在背后。‘千琉’是最轻的,适合连续出手,近身斩击……‘偃戎’,‘曜骨’,‘泠’,还有最后的‘雾宵’——是我一直背着的主剑。”甚至伸手比划其中几把的大小、剑刃变化方向和握柄角度,眼里带着炽热而专注的光。此刻的卡娅是一个认真解释收藏玩具的孩子,又是一个正在献上她的荣耀的女骑士。
伊瑟拉饶有兴趣地听着。“……你知道,你现在眼睛里的光,让我很想买你说的每一把剑。”
卡娅抿了抿唇。“她们都是我的……不是因为我之前住在老师家,而是她把她们都交给了我。正好,我想给‘阙’换一条新的配饰……她前段时间常用,说不定回来也用。这个‘鲛人泪’刚好。”
伊瑟拉的唇角本藏笑意,此刻却轻轻颤抖。她的眼睛在阴影中映出鲛人泪缺口上的光,静立片刻:“那你今天买的这一样,就是送给她的。” 此后伊瑟拉和卡娅一起挑心仪之物。伊瑟拉指尖拂过一溜饰品,像是掠过一排在开口边缘的钢琴键。她拂开一缕垂下的帷布,从其中取出绣金纱边的窄幅头巾,边缘绣着金兰花样,钉珠细碎;又挑出一对琉璃耳坠,青碧色,如水落玉盘,摇起来声音极轻,像一间空屋子里独自迎风作响的帘子;顺手拿了个雕花木盒,里面卧着一圈嵌琥珀的手链,链节稍细,看着像病中人的手腕,戴上只怕不敢动弹。等她从角落里捡出那个黑漆发箍,粉结蝶翅,中间坠着一颗心形小珠子,样式幼气得像少女做梦,光一照便泛起水光,只怕夜里会捧出童话。她眯着眼睛笑:“这个你也可以试试,和前面风格都不同,也许好看。”她说得像是随口应酬,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怎么像是给人选嫁妆。”卡娅刚带上,刚沉浸于对于自己第一次呈现出可爱模样的羞赧,听到这句话,掌着发箍回头。伊瑟拉摇摇手:“我乱说的,你戴着真的很可爱,很好看,很……很符合你这个年纪。”
结账时伊瑟拉又走在前面,卡娅要去攀住她的手肘,要说“说好了是我自己买”之类的话,伊瑟拉轻轻拂走她的手,用长日将尽般的悲伤的眼睛看着她:“你让我给你一次梦吧,卡娅。”
因此在日已偏西走出店时,两人都有些沉默。伊瑟拉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她带你走,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卡娅踢走眼前一颗小石子。“我没想过。”
伊瑟拉没有追问,低下头,也踢走了一颗石头。
卡娅站住了,低头沉默,猛然抬头:“你为什么要说我是被带走的?”
伊瑟拉的眼里浮出雨雾,在茶色的瞳色里像一场黄昏雨。
卡娅正视她说:“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我当时是不愿意走的,好像我……不是自己选择她的。”
她仰着头,眼里接住了伊瑟拉眼里的黄昏雨:“我不是被带走的。我是跟她走的。”
伊瑟拉张了张嘴,鼻尖轻轻抽了一下,眼角跟着跳了s一跳。“好。”
远方传来钟声,是街尾的钟楼在报时。两人就这么站着,如同供奉两种神的神庙隔街对立。伊瑟拉的脸一边迟暮一边入夜,面对卡娅坚定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在裙边卷了一圈又一圈。卡娅继续直视她的眼睛:“你似乎很了解我的过去。”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卡娅此刻等同于拔刀,然而像卡娅把已经抽出的刀放入丝带中,她把头偏向一边:“但我希望你不要乱猜。”在之后澄原和幽环的战争终究是爆发了的某一日,卡娅看着全现代化军队的律枪律炮时,注意力却出离到这一刻。“我是跟她走的。”如果再问一次,卡娅想自己还是会这样回答。然而这世界上总有那么多门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全走一遍,就像究竟是何时澄原变得如此先进,在并入列火联邦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一扇国门到另一扇国门的距离岂止国境线那一步,她如果说不清,这个国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萨维尔在内果真一无所知?因此连她自己都不敢推开的门,别人若是靠近一步,或者仅仅是她听到脚步声,她也许都会本能地掩住。不要猜,不要叩门,没有风雪夜归人。
伊瑟拉的睫毛垂着,如同黄昏中晚霜打过的细草,指节却已停在裙边。“好,不猜。”
白日将尽,卡娅的裤脚沾上一些车马溅起的泥,肩上的纸袋沉得这几日积攒的情绪,不过伊瑟拉那里的更重。街道已经开始收摊,卖糖人和香料的小摊把货物一件一件收入布袋,老式喇叭响起《雾厄归》的低沉旋律:
“冬雾低垂在山脊,
血如红霞流向樟林,
谁在远方升起悲伤?
是我梦见你火炉旁。
昨日的我们尚青春,
你盈空的长发我心里的霜,
问我何时魂归故乡,
待到山那边的敌人俯首称降。”
“我要回去了。”卡娅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所以你要回律塔宿舍做饭?”
“是。”
“你不是不会做?”
卡娅低声说:“……不难。”她仍不想在她面前承认无能。
“你没有自己的房子?”伊瑟拉问。
卡娅缓缓吐出一口气:“以前,整个萨维尔的家,我都可以随便走。”
伊瑟拉咬下一颗手中糖葫芦串的山楂珠,咔哒一声。“你最近不太去了?那里应该永远都是你的家。”
卡娅紧了紧提袋的绳子,看向正在卷起铁门的书报摊,铁门遮住柜上的报纸前,最后露出来的不出意外是关于国家的各项改革和面临的危机。“幽环理应有未来”“幽环青年十二问”“全国全民族全军上下齐心应对一切冲突”,黑体大字。
见卡娅没回答,伊瑟拉耸耸肩,伸出被袋子勒出红印的手腕,轻快道:“考虑一下去我家?我做饭。”
卡娅有些意外,匆匆甩下一句“不用”便掉头就走,刚迈出一步,后领却被人轻轻扯住了,回头,只见伊瑟拉背对路尽头又大又圆的新铜般的落日下,满脸阴影,轮廓边缘被金光模糊。“你怕什么?怕我是澄原的间谍带你叛逃国家吗?”落日听得沉入地平线一寸,像一把巨大的拉满的弓。
不,不是的。卡娅感到落水般的下沉感。
不对,“我家”是一个什么样的词,为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已经忘了那个拥挤的小家,我想我的家庭本也不富裕,小孩喜欢吃的甜食我很少吃到,似乎只有大人每次去城内办事才能带一块两块。我记得真不多。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后来享有的锦衣玉食、炙手可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应该也不是。我曾以为家就是萨维尔老师和我,她昂起的头颅,她桃红色的眼眶,她平静的圣女一样的笑容,她扣到最上一颗扣子的衣襟,我帮她换礼服时系上的冰凉的腰带,阁楼上淡紫的春日浅夜,花园里翠绿的夏日清晨,庭院里雾白的秋日午后,寝厅中灯冠红的深冬新年,和每一次训练回来背着剑达达地穿过大门、正院、正厅,而萨维尔老师可能在阁楼,在花园,在庭院,在寝厅中笑意盈盈地说:
“卡娅,你回来了。”
这样的感觉在进入律塔后尤其是近日已变得像卡娅每次想到和萨维尔有关的事情就自行闪烁的言辞一般。
别人家是什么样子的?“燐”成员之间大多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人人都有赴死的觉悟,当死亡真发生时强力而集中的觉悟稀释了任何一点可能发生的更强烈的悲伤。
因此别人家是什么样子?等同于别人的房子吗?
除此以外,我,和眼前这个人,卡娅和伊瑟拉,交集到底有什么?
卡娅,在伊瑟拉面前,你是心怀鬼胎的小偷,你是满腹诡计的间谍,你是贪婪自私的饿死师傅的学习者,你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只要她出现你的目光即寸步不离,你恨不得融进墙壁,钻到土里,或者干脆化到空气里,在她毫无知觉地情况下学习她的一招一式,暗中揣测她的动作习惯暴露了她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你,卡娅,你至今照迷律几乎毫无进步,你的衡步律仍无法让你完全看清她的衡步律,你根本不了解此人实力究竟有多深——你因此还想过去看她的笔迹,去钻回她那些你没有参与过的人生中了解她的重大事件,你看你,你多好奇这个人,你在她胸口耀眼的淌着血一般的A面前丑陋、卑鄙、下作,可是她几乎从未正视过你身上阴沟的气息——那些你企图用以打动她的一切,她总是让你自己都闻到自己身上阳光晒床被的味道。
卡娅,你是不是很希望萨维尔老师和伊瑟拉恶狠狠地火力全开地你死我活地对决一番,谁赢,你便死心塌地肝脑涂地五体投地地对待谁?
不,不只是如此。萨维尔老师和伊瑟拉终究是不一样的。伊瑟拉身上有另一种力量,一种能夺走萨维尔老师目光的力量。“我对你不只是器重。”卡娅,这句话曾经是不是你的理想?
卡娅,你有理想吗?
卡娅,承认吧,今天你没有理想。今天你终于有机会走进一个和她之间没有律术没有日常你们熟悉的一切的地方。卡娅,去吧,今晚你要远航,做一项完全陌生的任务,仿佛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家。
卡娅梗着脖子说:“你不该这么问。”
她眼前的伊瑟拉似乎点燃了一根火柴,耳边似乎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舌吞噬木头的声音,定睛看时,那是最后一丝夕阳在发丝末梢飘荡、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问?”
卡娅没有回答,轻轻挣开她的手,低头道:“我真要回去了。”
她走得很慢,影子越来越长。伊瑟拉站在原地,手上还有大大小小大多都属于卡娅的袋子,抬起手,把那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放进嘴里。
“真的吗?其实你想来的,对吧?”
卡娅凶狠的目光射来,可伊瑟拉脸上毫无畏惧,只笑,不知用了什么衡步律在笑声还在原地时就到了面前,只手覆上那又怒又懦弱的目光。卡娅听到一声叹息从身体深处传来,紧接着她告诉自己说,就当是被施了照迷律,去吧。
伊瑟拉的家在雾厄西南一片宁静的街区,远离雾厄达官贵人的聚集地,也远离喧闹的市中心,混在绵绵的林荫道里普通的民宿中。跟着伊瑟拉走,卡娅绕过一道不高的小坡,便看见路两旁石墙低矮,紫藤沉胖,藤蔓沿着墙脊斜斜地垂下来,覆盖了原先漆灰色的砖缝。墙角有断掉的青白的瓷砖,被铁线草小心翼翼地嵌住了缝。暮色低垂,风穿过这条街,带着湿润的独属于草本植物的淡淡的苦味。小院隐藏在围墙之后,锈色铁门不高,一把银锁却额外惹人目光,一眼便知不是因防,而是因久用。开门进去,院落不大,一方浅浅的花坛,边缘用红砖堆砌,里面种着几株香薄荷与迷迭香,新芽的部分也已呈现出些许老色。白日已隐去,如今只余薄雾氤氲和轻轻的虫鸣,花丛深处幽幽透着凉凉的静意。
三层的砖楼立于院中,斜对门外小径,颇有见到客人侧面含羞之感,这可与伊瑟拉性格大有偏差。外墙覆以灰釉青纹瓷砖,铺设整齐,接缝细致,毫无溢浆之迹。屋角以深色石材包边,色调微暖,与瓷砖的青灰色构成一种巧妙的制衡之感。屋檐低垂,墨釉重檐瓦的瓦面宽厚,瓦脊雕有简约的藤叶暗纹,雨水冲洗久了,反而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最上层设有露天阳台,占据整面屋顶的一角,黑铁栏杆,弯曲处打磨光滑。阳台上置一张石桌,两把竹椅,沿角落排列几盆栽植修剪齐整的香草,叶面肥大,可见平日如何得光得水。檐下悬着几串干辣椒,朱砂般的红;挂绳用的是旧布纱,打了三道结,如同偷懒的弦。
大门前挂一盏灯,底座为青铜,有缺角,灯罩的玻璃纹路奇异,此刻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亮着冷光。
打量中,卡娅其实从未想过伊瑟拉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以为她的住所,应如律塔内部那种黑墙白墙,金属桌椅,陈设克制,毫无多余可言。但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低调而富有生活气息的真正的住处,认真看还能看出主人小心地打磨自己住处时的一些小心思。这个房子每一处都和她自己的世界有联系。她对这个房子有感情。卡娅心里默念道。
一只黑猫蜷在二楼床沿,慢慢睁开一双和山魈一样鲜红的双眼,懒腰过后跳下窗沿,尾巴翘扬,在卡娅脚边昂首挺胸绕了一圈,一声不吭,既不撒娇也不逃避。
卡娅深吸一口气。她想到伊瑟拉询问过她是否有自己的房子的问题。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在这之前如果萨维尔给她拨府邸外的任何一套房子,她的心一定会狠狠地疼,有一种长大被迫从“本身的家”逐出至另一个家之感。此时此刻她对于“一个自己的房子”有了实感。
“进来啊,你要搜查我的家的话得进来搜。”伊瑟拉脱下鞋,把糖葫芦最后一颗吃掉,“厨房在左,沙发随便坐。”
卡娅有些局促地换了鞋,进屋时轻轻拉过门。门的咔哒一声在夜色里格外响,她一瞬有些恍惚。这是真进入另一个人的家了。她才意识到也许在这之前她应该思考的问题——不,或许她早该在见到这个人第一面就该这样想——伊瑟拉是否有家人,是否有其他人和她同住的问题,比如伴侣,或者……爱人。她的耳边响起萨维尔让她梳发时说的那句“你以后也会有爱人的”。伊瑟拉的也算是她的不远的以后了吧,这个年纪也许到了可以拥有“爱人”的时候了。不过很显然这房子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伊瑟拉熟练地套上围裙,撸起袖子开始洗米切菜。锅里热油的滋啦声一下响起来,这声音一出,整间屋子就忽然活过来了。油烟未浓,菜未入锅,但那股淡淡的热香已从厨房探头探脑地溢出。还有花椒的味道,一种先声夺人的味道。卡娅闭上眼睛。还有韭菜与葱的叶腥。
卡娅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并未走近。这是一种什么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她站进了一个人的日常中?
“我来帮忙。”
“你?”伊瑟拉没回头,“你来干嘛?你坐着吧。”
“洗菜。”
结果三颗菜洗掉半盆水,切蒜头差点切到手,伊瑟拉笑着打趣她剑功这么好怎么菜刀功夫是这样,你要不要拔出你的剑试试。看着卡娅把菜心丢进垃圾桶,伊瑟拉终于笑出声:“你是千金大小姐无误。”
“我不是。”卡娅咬着牙,把最后一颗蒜砸成两半。
“别纠结这个了,”伊瑟拉轻轻把她推开,“你坐着去,今晚就让让我,可以吗?该吃吃,该喝喝,遥控器在沙发上,该看电影看电影,你就等着吧。”
刚打开由律石为基本材料和能量转换媒介制作而成的电视——幽环国九成人完全没有机会接触这属于全国最新科技产品的东西——伊瑟拉放的上一部电影刚好从上次播放的最后时刻继续。
是两个女生。
卡娅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先看到一片浅灰色的沙滩,天与海的交界处,薄云拖着长影。两个女孩在海边相视,间隔不过三四步。她们都穿着浅色的衣服——一方白衬衫配海蓝色半裙,衬衫略皱,领口处别着一颗珠扣,头发在风中拂到脸侧;另一方则是一件无袖淡粉长裙,外罩一件轻薄的白针织开衫,衫角贴着身体,海风让身体丰满。
右侧的女孩流泪了,一边流泪一边笑,左侧的女孩冲过去捧住她的脸,哽咽着说:“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到刚上十年级的时候,我们躲到老教学楼那个没人的教室好不好,没有人会发现我们,教学主任找不到,同学们也找不到,是不是……是不是长大也不会找到我们,是不是我们就可以……”
远处象牙白的灯塔似乎不忍心看,把灯光挪开。镜头中一片漆黑,女孩的哭泣声越来越小,潮声越来越大。
卡娅的左手抓住右手,又用右手抓住左手。伊瑟拉端着炒好的菜走出来,瞥了一眼屏幕:“哦,是《玻璃塔》啊。”突然听到沙哑的声音,卡娅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摁灭了屏幕。伊瑟拉一边放下锅,一边靠着沙发笑了起来:“看呀,别我来了你就关了。噢对了,你知道吗?她们其中一个是间谍。”
“啊?”
“彻彻底底的骗子,十年级的时候她们躲在她们说的那个教室里拉勾说约定好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伊瑟拉不紧不慢地说,坐到她旁边,撑着头,“你刚看的那个是其中一个人要被送回自己的国家了,她们依依惜别。这个故事比较复杂,总之再过几年当间谍的那个把另一个的家族的情报都带给了自己的上级,而那个家族是那个国家的执政家族。”
“这都是什么样的人写的剧情。”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剧本吗?”伊瑟拉撑着头看她,茶色的眼睛有橄榄油的味道,“我最近一直在想,要是不做现在的差事了,以后要不要写书,或者去拍电影。”
“你说什么?什么不做现在的事情?”
“没什么。”伊瑟拉打了个哈欠,“就说说嘛。”
卡娅盯着已经被她关上的漆黑的屏幕,脑海里是那两位年轻的女孩在海边相拥,耳朵里感到湿湿痒痒的。她暗自说道,不会是涨潮的海风吹到耳朵里了吧。
她说:“最后有人死了吗?那个间谍的结果是什么?”
伊瑟拉从茶几上拿了瓶水,边扭开边说:“这个片子最开始的立意和名字都很好,但是通常都不能免俗。按照一般惯例,间谍肯定是必须得死的,但是我不认为这是这种电影唯一的拍法。”
“那你觉得间谍从头到尾都是演的吗?”
“谁知道呢。”伊瑟拉笑,“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即使不是间谍,人本身活着也有表演欲,因为人只能活一个人生,这也太单调了,所以人总是会在一些时刻把自己表演成那几分钟想体验的人格。”
桌上一共三道菜,两盘一碗。一道焖土豆,一道鸡蛋木耳肉末,上撒淡黄的薄到透明的姜丝,麻油与米醋的冷香与热气一起飘来。鱼是主角。伊瑟拉的刀功很好,鱼身上五条口子深浅一致,边缘齐整,切面干净。鱼背在烤盘中自然翘起,柠檬片被塞进刀口之间,烤到边缘焦黑,汁液渗进肉中,不酸不咸不浅。鱼肚里除去豆瓣和盐,还有她二等分的小番茄。淋上热油时,整条鱼发出如同伊瑟拉笑声一样的声音,抬头看伊瑟拉,挽着袖子穿着深蓝色蕾丝边围裙的她弯眼笑。
窗帘微动,吊灯微动,电视旁边鱼缸里的花鱼微动,时钟走动,水在水壶里轻微翻滚。
饭后伊瑟拉说大鱼大肉有点腻,削起苹果,一刀一刀转着,苹果皮像红色的丝线。“卡娅。”她看着手里的苹果说。卡娅轻应了一声。
“诶,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什么意思?”
伊瑟拉手中一停,那苹果皮快要断掉,她扭刀轻轻一旋,让它重新续上,用另一只手把切好的苹果推过去。
“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说。卡娅没接那盘水果,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伊瑟拉靠在椅子上,用刀叉了一块送到嘴边:“我不打算跟你争论什么,也不会说她的坏话。你不用那么防我。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她也是我的老师,我说的是律塔以前。你也应该早就算出了,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要久。”
卡娅盯着蕾丝花边像葡萄藤纹样攀在伊瑟拉的围裙褶上,这和她日常的形象大相径庭,尤其是第一次出现那既臣服又自信的神态,好像臣服并不重要,也不特殊,只是她日常能做好的众多的事中的一件。她擅长很多事,至今卡娅都没能从她的招式中察觉到她与生俱来的人所俱有的劣势是什么。萨维尔和伊瑟拉关系“不一般”,并且卡娅一直在揣度这其中种种,卡娅早就知道。她当然早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被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就像她自己的确是当了萨维尔贴身侍从多年,比府兵还府兵,但是真让她入军经历裸检,卡娅简直羞得想自刎。在伊瑟拉的话面前,卡娅忽觉自己成了博物馆玻璃柜里的蝴蝶标本——那些平日里从眼尾偷溜出去的视线,那些借跑跳劈斩掩饰的不安,此刻都像那盘苹果被削了皮切成块花瓣状精美地摆了出来,晾在发热的吊灯下。
“但你有没有想过,”伊瑟拉慢慢道,“你其实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虽然我现在看起来和你一样,但是我显然有自己的生活,对吧。”
卡娅手里的茶汤荡开一圈细纹。一只蝴蝶从杯中飞出,仔细看发现只是被升腾的热气模糊的杯壁花纹。“其实我自从不能常在她身边后,我反倒没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是说律塔的事情太忙,任务太多。”
卡娅放茶杯的手磕到了装苹果的盘子。沉默顿时有了实体,变成苹果摆钟似的不停的振荡,变成盘沿坠落的小刀迟迟掉不到桌面,变成茶杯上的雾气降雨回到杯中。
伊瑟拉轻轻点头:“吃吧,你说得对。再不吃我吃完了。”
卡娅把苹果放进嘴里时,她知道从此她不能对自己说“萨维尔老师给了我一切”了。
可是卡娅,你是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你的老师正在敌国,为了你的国家或许会献上自己的生命。你是不是这样想着——让我醉一次,就像让我扑倒在刚晒好的棉被中,和平如此短暂,活着也并不重要,甚至此刻我的崇高我的热血我那些晴雨不定的恢弘而辽远的幻想与召唤也一并不重要,平日——平平无奇的时日如此稀有而短暂,让我像集市上任何一个人那样走,迈完左脚迈右脚地走,今日我碰巧就这样左右脚交替前进走进了这个房子的那一扇门,仅仅是这样,不对吗?
夜很深了,卡娅梦到中了敌人的照迷律,她在白色的雪原里跑,没有路,没有草,没有天。她睁开眼,月光从窗帘豁口汩汩淌进来,在地板上凝成瓷砖上的藤叶的影子。夜风带着青草香钻进不轻不重的毯子,一只裹了月光的蛾子往阳台方向飞,卡娅听得那边一声猫叫,看到身边无人,见双手一片汗涔涔,披了那件还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外套,轻步往阳台方向走。
卡娅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满月,罩满流云纵墨的夜空。满月浑圆,像老房子贴了窗花的梳妆镜,伊瑟拉只有一个影子,坐在铁栏杆上,仰头,唇线、颌线和颈线连同暗红睡裙摊开的系带一同构成这镜上的裂纹。月光浇在可可色的面庞上,像天神的泪水滴落在脸上流至栏杆。黑猫在她臂弯里化作一湾小小的墨,另一只手烟头的红光反倒像狩猎时的猫眼,石榴酒滴一样的红,木棉花碎片一样的红,**的红,蓄力的红,映得那暗红绸缎裹着的随呼吸起伏的肌肉,也呈现出红葡萄般的颜色。卡娅想起议事厅面向平民的“禁止进入”的标牌,颇有竖放一指在涂了口红的鲜唇边之意,那是退避的红,禁令的红,毁灭的红。
伊瑟拉吐出的烟圈在月幕中跳舞,银灰的雾缠上楼顶垂下的藤叶,抓住蔓身一点点上抚,如果神话中的小小的白蛇精在世,缠住过路人时也应不过如此。
此刻的月亮磅礴得能听见云中的潮汐声。伊瑟拉扭过头看她,睡裙半敞的领口成了一只逐月的蝴蝶。伊瑟拉弹落烟灰,卡娅却感到腰被人用指轻敲,她挺直身子,月亮里的涨起的浪潮仿佛扑湿了她全身。黑猫往栏杆外跃去,如同蜜獾一样在卡娅眼前活生生飞走。卡娅耳边潮声大作。
“你要抽吗?”
卡娅摇头。
“好。”伊瑟拉又深深地吸一口,拇指和食指掐灭烟头,起身走回屋里,回来是手中多了一些东西。“我很喜欢收集一些美丽的小东西。”那杯子通体似是手工吹制而成,杯身为细长的鹤颈形状,底座却宽广如翻开的莲花瓣,杯口斜切,如半月削下的一角,杯壁厚而透亮,应是用以欣赏调酒后的颜色之用。随后她又取出几瓶颜色各异的酒,深紫,金黄,墨绿,还有一瓶黑色陶瓷瓶,未开盖便有微弱的香辛气息渗出。紫色的液体如一条尾巴卷入杯底,少量墨绿色的酒液浮在紫色上,像一层翠色的蛇鳞,金黄色的酒是蛇眼。最后,她打开那瓶黑陶瓶,只滴入一小滴黑色的酒,那滴酒竟未沉而是蜿蜒盘旋,在基酒中悬浮如灯芯。
“我很喜欢调酒。”她把这杯酒放入果盘,挑出一瓣剥好的血橙插在杯口,如同点亮酒面上的火。果盘中还有半只青柠、一小撮迷迭香叶、几颗黑樱桃,以及几片无花果干。
她在藤椅上坐下。“要喝吗?”
卡娅蜷缩在藤椅上,抱膝摇头。
“真不喝?这酒这么美。这里没有其他人。有谁不让你喝酒吗?”
“我小时候偷偷喝过她藏的酒,”卡娅把头埋到膝间,“是纯苦艾酒。老师喝醉了回来,刚好碰见我喝,就把它夺过去,一边说你还没到年纪这不是好习惯一边自己喝完了。”
“你还看过她喝醉啊?”
卡娅迟疑地点点头。“其实她在我面前并不是一直都很严肃的。我也知道她有很多事没有和我说,她为什么喝醉,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等等。”
伊瑟拉抿了一口。“我以为,她不会在你面前那样。”
“她以前经常……喝醉吗?”
伊瑟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杯子里的液体,轻轻摇晃着杯身。“你似乎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她的学生的。”她平静的目光看向卡娅的眼睛,“你还想知道我后来去做什么了,我为什么和你不太一样。”
卡娅躲避那目光,看向那只夹过烟的手,每个指腹都有厚茧,难怪掐灭烟头毫无疼痛。
“那我就告诉你一点点。”伊瑟拉继续喝,“我以前跟你差不多,也住在她家里。我是被她找到的。这个故事有点长以后有机会说。”
“你做过的事我应该都做过,你没做的事我应该也做了。我以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确因为压力大而经常喝醉,那个时候她的位置并没有现在高。”她慢慢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没让我们见过。”卡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你想过吗?”
卡娅沉默。
“算了,我不说了。”
卡娅满眼没听懂。
“我怕你怀疑我和你发生对话的目的,”伊瑟拉又点燃一根烟,咬着烟尾巴的边笑道,“我说得没错吧,卡娅?”她的声音正如眼前这只刚好从窗外爬回的黑猫扑进卡娅的怀里。
明明喝酒的是伊瑟拉,卡娅却觉得有酒精封住了自己的喉咙,发不出来一个字。
“放心,”伊瑟拉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打扰谁的梦,“我尊重老师的程度,真不比你低。我尊重有理想的人。我几乎所有的本领都是她教的。她将她的照迷律倾囊相授。”
“我理解你。只是……她不该是你世界的全部。和你说一点事,你或许知道一二,我也认为你该知道一些。萨维尔老师的身体在被下了那种针对性的毒之后受到了一些不可修复的损伤,毕竟是律场抑制剂,一点点残余都能造成一些后果。虽然也许在其他人看来,她已经很强了,可是失去了一些既有的能力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显然是不能接受的,这也很好理解。因此她正在服用一些药物,有些药物仍然是试用阶段,所以会有一些副作用。我了解她的痛苦可能比你深一点。但是也请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卡娅没接这一段话,抚摸着手中的猫,黑猫往她的胸口蹭。“你一直一个人住?”
“你是问,这房子里有没有藏着个姐姐弟弟或者一家三口四口之类的?我可不是一个人哦,这只猫陪我很多年了。”伊瑟拉仰头大笑。
“认真和你说,我的家人——应该说‘那些人’,都还活着,我偶尔还给他们寄钱,世俗的成功给人自由,”伊瑟拉耸耸肩,“最初脱离他们的自由倒是老师给我的,萨维尔老师的确给了我的许多,带我离开他们,带我走出……带我走进一个……至少是一个不强迫我生孩子、喊充满雄臭味的口号和把建功立业和传宗接代捆绑在一起的世界。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她吞入一大口烟雾。
“你似乎不愿意过多地提他们。”
“如果大家都只生女儿就好了,”伊瑟拉弹弹烟灰,“不过我说这些,可能也为时过早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代,说不定真就跟澄原和列火打起来了。我们根本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
“当然我是不甘心的,如果我就这么死在战场上,我死得不明不白,我完全没弄清楚我现在活着的意义,更谈不上死去的意义。”酒过一半,伊瑟拉深色的皮肤上出现了大漠落日的颜色。
“如果死在战场上,意义应该是为国牺牲?”
“我不知道,”伊瑟拉看着卡娅,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头发拍打脸和后脑勺的声音十分清澈。
“卡娅,你真没想过别的可能?你很聪明的,任何方面,任何。”伊瑟拉的语气近乎哀求。
卡娅看着伊瑟拉和城墙一般颜色的脸。她的两只眼睛是两扇映着卡娅认不出来的自己的窗。卡娅把脸埋回膝盖,黑猫轻唤,那声音很像叫卡娅的名字。
“你哭了?”
“没有。”
“想哭就哭吧。”
卡娅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我真没有。”
伊瑟拉慢慢地伸手,醉意让她的眼神虚浮,伸出手的动作也变得艰难,手掌无力地落在卡娅的发顶:
“好,你没哭。——你多大了?”
“十三。”
“生日多久?”
“十二月十五。”
“我会给你过十四岁生日的。”
后来卡娅知道,醉了的人的话是不能信的。这一点萨维尔做得真好,极少在卡娅面前展现醉意,因而也自然没有任何因为酒精而乱说的承诺。卡娅在车里闭上眼,凉的泪水轻轻从一侧眼睛滑落。还好萨维尔没有这样做。
快写到单篇字数上限。想给卡娅补一个童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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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今天我没有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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