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萧红《呼兰河传》
“若有什么事物能打败命运,那就是邪眼。”
这是一行写在课本上的文字。
上世界律术史课时,卡娅曾学到有相关记载的尚未立国、流派众多但一致对外的流钧教区的一些特别的律术。其中有一个教派,专门修炼关于眼睛的术杀律,因此其他几种律术非常落后,且身体其他部位也很难施术。其他教派将这样的眼睛视为“邪眼”,这个教派倒也欣然接受了这一称呼。他们以此为傲。在“邪眼”的推崇中所使用的宣传口号便是:
“若有什么事物能打败命运,那就是邪眼。”
被“邪眼”看上,人会生病,会让人生病;会嫉妒,会被人嫉妒。由律术史展开到相关文化叙述的章节都是这样说的。
卡娅从来不信这些,她只是当作一种知识,况且萨维尔整编这些教材的目的当然不是让人堕入“邪眼”不“邪眼”。
幽环国没人会“邪眼”,这几乎是可以百分百肯定的事。
可是每每回忆起那日伊瑟拉的唇,卡娅总是往这课本上零星角落的科普文字上想。她是不是遇到了一样东西。
那扇唇很像一只受伤的眼睛。
“邪眼”。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被“邪眼”盯上了。
打了胜仗的萨维尔下令杀俘后,幽环国士气大增,饮了血的刀剑也格外锋利锃亮,煞气冲得连天上想来食腐的秃鹫都犹豫住。它们盘旋围绕,不敢俯冲,也不敢正眼看下方大地。
面对接下里的战事,萨维尔并没有过于紧张与操劳。只是吃了药发动显契的萨维尔之后再也没有发动显契,即使仍然用烈火燎原般的律术屏障保护自己的士兵不受律能枪炮的攻击,更多也还是靠律能人的辅助,她不再亲身深入参与战争。有次萨维尔跺开一块地板,现出一个暗室,要卡娅守住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卡娅的剑始终是半身出鞘的。她分明能感到脚底空间律流狂涌。“卡娅……”萨维尔虚弱的声音传来。暗室门没关,卡娅跳进去,见萨维尔把自己的四肢靠在墙上晶体一样透明的链条中,两眼发绿,披头散发,像一只失去孩子的雌狮。“用‘律印律·断反’就行,不是一个很难解的结界。”她努力把声音变得像人类能发出来的。那药的副作用不小。
那日澄原国的军队全线撤退,萨维尔含着泪说“她还活着”,后来的战报印证了这句话。伊瑟拉成功偷袭澄原境内的敌军大本营。
自从上次在萨维尔面前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伊瑟拉知道这件事吗”后,卡娅想如果再问一次应该也并无大碍。卡娅是知道萨维尔的态度的,虽然她从未明说,但是从各项制度来看萨维尔并不希望手下与手下之间走得太近。然而自从萨维尔让伊瑟拉引导卡娅显契,虽颇有监督,却也流露出部分的退让。况且老师心底那块最沉的砝码,必然也是伊瑟拉。
于是又过了两日,仍然没有伊瑟拉的消息,卡娅见萨维尔搓捻着沙盘上插在澄原境内的澄原国旗时,说:“老师。”
“嗯?”
“您怎么知道她还活着?”卡娅没有点名字。
“她成功了就会活着,她不成功就不会活着。”
“什么意思?”
“她一定会成功,不然会一次次尝试。没成功说明她尝试到失去生命了。没有别的失败的可能。”
“那成功了也不一定说明她……”
萨维尔把一段边境线抹去。“她和你差不多。”
卡娅。卡娅听到心底有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萨维尔往帐外走:“你想打败她。她想打败我。”
你果然在她面前纤毫毕现。那个声音说。她对你相当宽容,卡娅。
卡娅跟出帐外。“燐R”跪在萨维尔的影子里,向她报告伊瑟拉的队伍在回撤的过程中遇险被包围,请求援军。那只队伍大约六百人,装备精良,虽身着澄原的衣服,作战素养却远高于澄原部队。
是焚白。卡娅握拳。她脑子里蹦出一张脸,索连。那生缝伤口的狠戾是此刻卷帘的风,还有自己那志在必得的抹颈一斩,刀锋撞上银白大戟时炸开的刺目寒光,瞬间激起的战栗感,再次爬上她的脊背。那白光一炸,真像有人从她眼里塞进一整团雪。
萨维尔却波澜不惊。
“谁来报的?”
“燐D逃回来了。”
“一个人?叫他来。”
燐D被带上来,像一具破败的工具袋,缝线尽开,脏布把断臂缠得像牲口卡进铁丝网深紫的腿。他站不稳,舌头打颤::
“首……首席……昼牢山那群人……个个都……都有‘燐’级新锐的实力……”
“好好说话,从你们从澄原境内撤离开始说。” 萨维尔顺手抽出卡娅腰间的佩剑,“嗤”一声深深插进燐D面前冻硬的泥土里,剑身兀自嗡鸣。
“是……”他哆嗦着捧出一只乌木匣,“这是燐A砍下的……”
“称瓦尔诺斯队长。”
“是……”他慌忙改口,““这……这是瓦尔诺斯队长砍下的……澄原陆军总司令的头颅。澄原后路空虚是真的!我们……我们撤出来,半道撞上了回包的军队,瓦尔诺斯队长带我们杀到往南境偏西、靠近阿尔孔国那一带,那里又冒出成堆的澄原兵,还混有穿幽环军服的。瓦尔诺斯队长领着我们冲进阿尔孔国的无人区,绕了一个大圈,想从西边的火涳郡想回来,火涳城却已经易帜了。又是一场恶斗。最后我们就只剩下三十多人,被逼进了昼牢山的峡谷里,就遇到了敌方精英小队。队长正带着我们往B区走,她说那里地势险,绕过情况不明的城区走到安全地带,她熟。”
萨维尔的眼珠一动不动。“多少人?”
“大约一百人。”
“你为什么能出来?”
“瓦尔诺斯队长要我报信,她说她要保护队里每一个人的安全,说我是队里除了她衡步律的速度最快的人了。您拨给她的队伍里就我和她属于‘燐’啊!”
燐D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一枚正十二面晶体,大小刚好盈握,像一小块凝固的、吸尽光线的黑夜的精华,与上次萨维尔用来释放“律能人”之物如出一辙,只是颜色迥异。伊瑟拉的律流颜色的确是乌黑的。“瓦尔诺斯队长说,您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她请您解开它,里面有她的消息。”
萨维尔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被这黑晶体的冷光蛰中。她凝起律流,握住那个晶体,低声轻念一串文字,最后几个字是:“律印律·反赫玛忒。”
片刻沉寂。
“……是她。”萨维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确认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几乎是同时,卡娅已单膝拱手跪在萨维尔面前,未及开口,就对上萨维尔迎着长风洞悉一切、悲悯而动容的目光。
萨维尔的手掠向颈侧,一把扯下颈间那条宽大的深玄厚羊毛围巾,巾质粗重,织纹紧密,黑如无日之夜,中心绣有乌鸦群,金丝盘绕,振翅欲飞。她手臂一扬,围巾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墨痕,带着萨维尔清凉如在石楠树皮泡过的冷泉水旁点燃沉香木的气息,沉沉坠于卡娅肩头,庄重如授命。
“带走我的直属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律印律·断反’解开这个围巾里的东西。”
卡娅叩首。
“平安回来。”
尔后萨维尔叫住燐R:“你也去。记住,她的任务是接应伊瑟拉。你的任务是,她的命就是你的命。把燐D血止了,叫他带路。”
燐D的确把他们带到昼牢山区,卡娅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直觉让她勒了马,抽出剑指着燐D:“你想做什么。”
燐D一个翻身,手里的流星锤飞上半空中,一扇金色的律流形成的圆月出现于夜空。“挺聪明嘛,年少有为!”
“不好,他在发信号!撤!”
卡娅的心被泼冰水,猛地一沉——幸而悬崖勒马,尚未踏进那精心编织的死亡罗网。然而,这侥幸的清醒只换来片刻喘息。急撤一公里,迎面便是那座幽环的边城,城墙与城门面色铁青。城头守军望见是萨维尔的部队,非但不开门,反如见瘟神,冰冷的裹着律流的箭镞和律流柱便如倾盆暴雨而来。
这是一场极其凶险的战争。
后来士兵都说,那一刻这个小小的少女顶着萨维尔那张冷峻威严的脸,双瞳赤红,责任与决心在眼里翻腾。她像一道撕裂浓雾的绿色闪电,直扑敌军中那三位最耀眼的将领。卡娅的剑术极好,“青骨引”“穹垂引”“赫剌克勒判”等重斩击的大术杀律与变化莫测的衡步律连用,快过朔风卷地,那鹰视狼顾的少将喉间只来得及绽开一娇艳的红梅,甚至来不及惊愕,便如断翅的野鸭栽落尘埃;身影看似轻飘飘如风筝,剑光却如分开雨幕的游龙,另一位少将的精钢重盾连同其后的臂膀与头颅,竟似被一股四两拨千斤的柔劲托起,轻巧地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狠戾决绝如饿虎掏心,穿透最后一名少将连环甲胄的缝隙,直抵那颗雄气扑鼻的心脏。
血雨纷纷洒洒,卡娅信手一扬,墨色围巾做伞,立成一朵黑莲。
“还有谁敢。”
卡娅刀锋饮血的威势,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炸开的不仅仅是敌将的性命,更是整个战局的癫狂。短暂的死寂被更汹涌的咆哮取代,两股人流轰然对撞,绞杀成一团血肉磨坊。
直属军人数过千,对面虽远不止上千人,但并未配备先进装备。澄原本也是小国,这支军队才是本来的实力。卡娅带着直属军过关斩将,重创敌军,怕有埋伏,往一座高地上撤去,却听见高地另一侧底部有厮杀声。
不,还有。
是低沉急促的律流互搏。
不详的感觉像一根铁钎,把这些没有见到她的日子串起来,直直射进她胸膛。
她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身着焚白军服的士兵。还有——
是伊瑟拉。
不是现实的伊瑟拉。
这个伊瑟拉她是见过的。是她梦中的伊瑟拉。异质的、熟悉的、从未见过但是一眼认出的伊瑟拉。那个叫嚣着要杀了萨维尔的伊瑟拉。
那股律流让卡娅回到了梦中的荒原。
卡娅突然觉得和伊瑟拉的相识简直古老。她从未想过要用古老形容一段关系。一两年之后她也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以后有一天会弄明白,但又预感这个“明白”的答案不是一个美丽的真相。这一刻她只是知道,这种感觉是突兀的,是狂悖,是原始的,是命中注定的。
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老,古老得如同历史书上同律术一样古老的幽环国,从远古的幽环就有人感到身体里某种神秘力量的询唤,后来把这种力量叫作律力,因此有了律术。古老得同焚白人澄原人列火人周边各邦人流钧教区人都踩踏过的幽环国一样,他们又烧又抢又杀。
怎么能把一种骤然而肤浅的感觉同本民族悠长、沉痛而屈辱的历史相提并论呢?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伊瑟拉的变契。
一具违背造物常理的躯体:修长如猎豹的脊椎弓起,人类的肩胛与前臂线条流畅,一条由冰冷钢环紧密咬合而成钢鞭正是尾巴,正如同耐心的蟒蛇,优雅地缠绕住一名士兵的喉骨。咔哒。哎呀,断掉了。
浓稠的黑色律流在漫山遍野。
脸还是伊瑟拉的脸,站还是能同人一般站起,律流在她身体外形成一只三倍于她体型的黑豹外壳,爪如利刃,牙如弯刀,尾如象鼻。
那双眼茶色的眼——瞳仁彻底化为两潭翻涌的墨汁。而覆盖其上的神情——一种剥离了所有人类情感的、深不见底的冷漠;一种沉溺于生命消逝瞬间所迸发之美的、病态的沉醉;一种将死亡视作指尖撕纸般轻盈的、非人的超然。
她不是兽。她也不是人。
在尸山血海中,她转头,隔着层层叠叠的憔悴的杉与歪斜的松,与卡娅对视。
卡娅浑身的律流不自知地冲上半空。
她在伊瑟拉的眼里只看到了两个字:虚无。
而她感到浑身下陷。人声鼎沸,我如真空。这片荒原无边无际。
她怕这种感觉杀了自己,带领直属军,居高临下冲锋下去。这一群焚白军片甲不留。
等逃出峡谷时,卡娅知道了何为“帝国”。
焚白帝国的军服是白色的。幽环国的平原是深青色的。
焚白帝国降临了。
焚白帝国变成一片雪原,降临在从不下雪的幽环国西南境。
律能炮的炮口是雪原溃烂的疮眼。
“焚白和幽环近年无怨无仇,为何参与这场战争!”伊瑟拉的嗓音卷起那边一片雪。
三个身披白色披风的将军最中间的那位拔剑道:“我们得到情报,你们国家用非人的武器。我们来帮你们国家消灭恐怖主义。我们来解放你们的国家。”
“你投降吧!”燐D从雪堆里挤出,用没断掉的手当半边扩音器大喊。
“别给瑞依文做事了!你想被她做成那种怪物吗!”另一位身穿幽环军服的人刚跳出,伊瑟拉掷出一把律流形成的标枪射中他的前额。燐D也被伊瑟拉脚下飞出的黑色律流绞首。
“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正中的将军大笑。
“全都有,显契。”
对方所有士兵都会显契,一时间,律流卷起的风掀草砍树。
将军们衣袍翻涌。
“变契。”
“我来对付他们!”
呼啸而过的是变契的伊瑟拉,撞上三位变契的焚白帝国的将军。
卡娅叫出三阿刻戎屏。
卡娅手中的“长离”已经砍得豁口。她眼皮都不抬,“雾宵”呛啷出鞘,寒光还没站稳,背后就搭上两只手。卡娅浑身汗毛炸起,反手就劈,“雾宵”的冷气就贴着他耳根停住。
正是燐R。
那张方石头脸,此刻白得像刚刷的墙皮,嘴唇哆嗦,气若游丝:“首席……说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尽力了……”话没说完,人软软往后倒。可没倒下去——他背后,三根长矛,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把他钉在了半空。矛杆插得深,把他撑成歪歪斜斜的“人”字架,血顺着矛杆子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洼暗红色的泥浆。他喉咙里咯咯两声,挤出最后一句:
“我……不是燐D……那种人……”
话音落,燐R的眼珠就定住了,直勾勾望着灰蒙蒙的天,像两颗蒙了尘的玻璃弹珠。那三根矛,成了他肉身坟墓上的花杆。
“雾宵”也没撑多久。跟一个显了契浑身律流膨胀如牛的少将对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剑身断了半截。卡娅滑铲,一个衡步就闪到那少将背后。手里半截断剑,凶狠往他脖子上一抹,声音是撕开一匹浸饱猪油的厚布的那种。
两杆冷森的长枪探在两腰侧,卡娅双手钳住枪杆,双脚结结实实踏上那两持枪人的胸口,嘴里低吼一声:“术杀律·寸天折。” 腰胯一拧,两人从胸骨窝处对折过去,脊梁骨碎成几瓣。他们到死都没明白胸口怎么就贴上了后背。
“喂——那位!” 一个颤抖的声音。
“我说……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尽管声音不稳,仍带着点看戏的戏谑,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狠毒。
卡娅心头咯噔,猛地转身。
血糊的视野里,伊瑟拉就站在那。她手里,像拎着两颗刚摘下还滴着露水的烂西瓜,提着两个将军的脑袋。那脑袋上眼珠还瞪着,嘴巴咧着,一副死不瞑目的不甘样。她的身上,更是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契器——长矛、短戟、带倒钩的飞梭——密密麻麻,像只被顽童插满竹签的刺猬精。她背后,一个满脸血污、盔甲开裂、白袍变红袍的将军,死揪她茶色的头发,仿佛抓住自己仅剩的命。伊瑟拉整个人被拽得身子后仰,膝盖颤抖,要跪不跪,摇摇欲坠。
那将军的另一只血手里,死死攥住钢鞭,勒在伊瑟拉树皮般的脖子上。伊瑟拉的脸憋得发青,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声音。她身上那些非人的特征——豹的脊椎、钢尾的凶戾——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浑身是伤、被死死扼住咽喉的普通女孩。
卡娅的左手攀上围巾,右手食指搭上中指,已快形成“律印律·断反”的起手式。
“你再动一下试试?” 那满脸是血的将军,咧开嘴,露出染血的黄牙。
“我对女人一向很温柔,你别逼我!” 手上力道加重,伊瑟拉轻轻咳嗽。
卡娅浑身僵住,手里的断剑“雾宵”掉到地上,身边焚白士兵吓得连连后退,像引发一场小型雪崩。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勒断的声音,挣扎着从伊瑟拉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来,像垂死蝴蝶的振翅:
“杀了我……”
“快……”
卡娅双手抱头,在这片血染的雪原上跪下了。
反剪双手时,粗鲁的士兵要扯掉围巾,那围巾像与卡娅长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掉。
澄原境内,“白房子”集中营。
这名字取得十分讽刺。房子是灰的,石砌,阴冷潮湿得能拧出水,墙壁上糊着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早已变成黑褐色的污垢。
澄原的雨,是灰扑扑的帐子,模糊了“白房子”的轮廓。卡娅和伊瑟拉被推搡进那方泥泞的操场,镣铐冰冷,贴在皮肉上,倒像一对沉甸甸的不合时宜的定情信物。镣铐只是为了折磨,谁都知道这东西完全锁不住两个律术如此之强的人。她们的锁骨处被插入了截断律流的特殊律石细柱。
操场的景象让卡娅倒抽一口冷气。
十几个穿着破烂幽环军服的士兵,被反绑着双手,直挺挺地跪在泥水里。他们的面前,不是空地,而是一排排竖起的、削尖的木刺。那些木刺,有手臂粗细,顶端被故意劈出参差的尖茬,浸泡在雨水和泥浆里,泛着一种不祥的朽木般的暗褐色。士兵们跪得极其艰难,身体必须保持着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僵直,膝盖离那些狰狞的木刺尖端,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稍微前倾或晃动,脆弱的皮肉就会被轻易刺穿。雨水顺着他们惨白的脸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每个人的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一群待宰的被拔光了毛的鸡。
伊瑟拉的眼睛像隔夜茶茶水的颜色。她猛地挣扎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喉咙里发出骇人的低吼,镣铐哗啦作响。但她的律流被那植入的东西死死禁锢着,空有滔天怒意。澄原士兵的狼牙棒狠狠砸在她的膝弯,她闷哼一声,直直跪倒在泥泞里,溅起的泥点在她深色的皮肤上开出灰色的玫瑰。
“心疼了?”一个脸长得像被门板夹过的瘦高个澄原军官,撑着伞慢悠悠踱过来,泥水里的军靴噗叽作响。他停在伊瑟拉面前,用伞尖挑起她沾满泥污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那些在木刺丛中挣扎的士兵。
“你们长官心疼你们,” 他声音拔高,“这眼神,是怨我呢。”
他弯下腰,凑近伊瑟拉耳边:“给你个机会。” 他用伞尖指了指那片木刺丛,“那儿,够一个人。你去,跪到天亮,他们就不用跪了。如何?”
伊瑟拉佝偻着腰,无力的眼睛死死盯着瘦高个,又缓缓扫过那些在死亡边缘颤抖的士兵。雨水顺着她茶色的发绺滴落,流过她肿胀淤青的脸颊。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没有一丝血色。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雨滴敲打伞面的单调声响。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军官大笑,一挥手,“给你们长官让个位置。”
军官伞尖微抬,示意士兵带路。伊瑟拉被半搀半架地拉起,踉跄着走向那片木刺林。卡娅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揉捏着,又蓦地抽紧。
她看着伊瑟拉踉跄的背影,看着她伤痕累累直不起来的脊梁,看着那片在雨幕中沉默伫立的、如同古老图腾般森然的木刺林。
“我也去。”
雨疯狂地倒在她的头上。
无论是澄原还是幽环的士兵都愣住了。连伊瑟拉也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不关你的事!回去!” 伊瑟拉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雨幕,“不要觉得你很伟大!”
卡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迈开脚步。雨水将她浇透,单薄的破碎的军服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她一步一步,走到伊瑟拉身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颌,滴落在泥浆里。
空地上,只剩下卡娅和伊瑟拉。两人面对着面,间隔不过一臂。泥水没过脚踝。身前身后,是密密麻麻散发着湿木头微腥气的木刺。它们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等待着猎物的失足。
两人缓缓屈膝,如同一场对拜。膝盖陷入冰冷的泥浆,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最难的是维持那微妙的平衡。身体必须如塑像般稳固,重心不能有丝毫偏移。向前一寸,是木刺冰冷的尖锋;向后一寸,是脆弱肢体的暴露。
当着伊瑟拉的面跪下时,伊瑟拉的脸上满是泪水。
“平安回来。”萨维尔的声音在耳边,被雨水打掉了。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被无限拉长抻薄。
她看着对面的伊瑟拉。
伊瑟拉跪得比她更直,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劲竹。雨水洗去她脸上的部分泥污,深陷的眼窝如同幽深的洞穴。她也在微微颤抖,每一次不易察觉的轻晃,都让卡娅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那双茶色朦胧的眼睛,此刻异常地亮,像两颗在深海沉船中幽幽发光的夜明珠,穿透迷蒙的雨雾,牢牢地、固执地锁在卡娅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乞怜,没有软弱,却牵引着卡娅,召唤着卡娅。
卡娅听到了她湿漉漉的呼吸声。
她听到了。隔着灌耳遮目的雨声,隔着这片死亡陷阱般的漆黑的木刺林——她清晰地听到了伊瑟拉的呼吸声。
是初春河岸新涨的潮水,带着寒气,裹挟着泥土的微腥,一**漫过卡娅的耳廓,留下挥之不去的湿痕。
是像被雨水浸透、沉重垂落的丝绸帷幔,在无风的暗夜里,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脸,她于是放松了,昏沉了,天地又大又小了。
是深秋庭院里,枯叶在积水中缓慢腐烂,细微的粘滞的气泡破裂声,一声声,敲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潮声大作,潮声大作,夜浪滔天。
她还闻到了伊瑟拉的恐惧。是酒味,是月光味,是夏末藤蔓里的风味。可她反而生出一股挑战性的勇气——我偏要一同沉沦。
寒意和疲惫如同湿透的裹尸布,一层层缠上来。卡娅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的铁锈味。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眼看就要向前倾倒——
“卡娅!” 伊瑟拉的声音短促而沙哑。
卡娅猛地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将自己钉在原地。她抬头,又撞进伊瑟拉那双被惊悸和恐惧填满的茶色眼眸深处。那虚弱的眼底又旋涡。
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夜浪滔天,拍上高崖。
这眼睛不正义。
混沌的灰白终于取代了浓黑。雨丝细密如针。
木刺被一根根拔起,带着湿泥的呢喃。当最后一根消失,卡娅紧绷的意志之弦骤然崩断。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去。
没有预期的一身泥。有人用肩膀顶起了她。
是伊瑟拉。
两人的双手都在背后。她自己也是强弩之末,接住卡娅时,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栽倒。她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把卡娅的下巴顶在自己肩上。
卡娅的头一滑,终究还是无力地枕在伊瑟拉同样冰冷的沾满泥水的颈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伊瑟拉胸腔里那颗心脏,正隔着湿透的吮吸热量的衣料,沉重而狂野地撞击着她的脸颊。
一百年后会有涨潮吗?
士兵撤走了,操场空旷得只剩下风雨。
卡娅的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伊瑟拉。那张脸在灰白的天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肿胀淤青,唇瓣染血,像揉皱了的、被雨水打湿的深色宣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固执地睁着。
她的眼睛是茶色的,卡娅从第一次就记得了。
她闻到了茶香。她的眼睛是香的。
一种介于白茶与焙火乌龙之间的香气。
初闻仿佛是溪水中泡过的梨花,淡得一闻便消失。但靠近时却慢慢升起焙火的气息,如深夜炉边翻动的灰烬,带着一点点蜜糖渗进茶叶的香甜。尾调拖得极长,有一点快要焦掉的桂花香与旧书页的气味混在一起。
啊对,我们一起读了一些书,有一本是《崇高与自由的悖论》。
“他们……” 卡娅的声音沙哑得只剩气音,“焚白都来了,是不是在查‘律能人’?”纷乱的念头纠缠着她——那些被掏空身体的见过的人,那自己同胞的刀下变成块状的澄原人,萨维尔那把自己锁在暗室里的痛苦的叫声。
伊瑟拉没有回答。她看着卡娅。
卡娅的声音比最后的雨声还小:“我看到过那些人。” 她的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颤抖,“她是不是……”
“我知道。”
伊瑟拉的声音响起,同样嘶哑,却比她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倦怠,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带着点自弃的痛快,索性破罐子破摔。
卡娅艰难抬起头,视线重新聚焦。她的视野里只有一双眼睛,满是一双眼睛。
她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僵住了。那双眼中并无诧异,也无质疑,更没有敌意,只有平静,带着一点雨停后初生的日色,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说这些。
伊瑟拉啊。
她听见了自己睫毛疼痛的声音。
就在晨光熹微中,她竟忽然流泪了。没有哭出声音,却止不住眼泪。她自己也茫然,这泪究竟为谁而流?疲惫羞耻委屈还是解脱,还是一种自己也无法命名的痛苦,可以上溯很多年,此刻才被这双平静而神性的眼睛挑了出来。
就像事实上卡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场大火中飞灰湮灭的真姓一样。
今世到底是何世,人生怎如此悲凉。
伊瑟拉看着她汹涌的泪,微微皱眉。
或许是她吻了卡娅。
也或许是卡娅先吻了她。
管它今世何世,管它人生悲凉。自弃的痛快,破罐子破摔。
原来雨停了。
被送回牢房后,她们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从那之后都没有人提过这回事,也再没有谁确认过那吻是否真的存在。
——但卡娅知道,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对伊瑟拉只是“嫉妒”了。
雨早就停了。
后来卡娅很多次回忆这个吻,由于从未确认过,回忆得多了,她越发确定这个吻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一定是被邪眼诅咒了。
那本《崇高与自由的悖论》的扉页题诗卡娅能背。
“世界只有一个神
永远和一万个自己结婚
另一座大陆吮吸面包树的乳汁
长出小岛与初恋,长出长河与敌人,长出
统一的舌头厚如沙漠,吐出
一万种颜色的芯子吓走响尾蛇
那只蛇钻进被窝
废弃的教室,吱呀的床
墙皮轰然脱落
神是无神的
从神知道这件事起
神献祭了父母、祖宗、伴侣和神
神从大地走到海从鸽子走到鹰隼从蜜蜂走到白蚁从玫瑰走到罂粟从门走到门
神遮蔽头发遮蔽皮肤遮蔽语言遮蔽眼睛遮蔽房间里唯一一面镜子
遮出亲爱,遮出尊敬,遮出肃穆,遮出
新鲜的□□在火中朝圣,遮出
被一千年后的膝盖祝福的城
门很小,人很多,有一天神费劲心机挤进去
神是朝歌中的服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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