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娅在和伊瑟拉接吻的时候——假设这件事存在的话——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假设这些对不起也真的存在的话。
你还能做一个学生吗?一个谦虚的单纯的学习者,对上位者的话先答应后思考,每一句说出口的质疑都是带有巨大的隐秘的快感。你知不知道那说着流钧教区各式各样奇怪的教派中每一个都讲究克欲。质疑是野心,是**,是低下眼眸后转动的那一下,是不可多得不能多取的奢侈。质疑是**。**只有克制才有欲与望。如果你再也不能做一个被提纯后的学生,你还想拥有质疑的暗喜吗?
……
醒来吧,醒来吧。你有一个命运。
……
后来梦里的声音说了什么,卡娅记不得了,午夜里伊瑟拉滚烫的身子把她烫醒。那热度透过薄薄的囚衣,灼着卡娅垫在她颈后的手臂,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炭。卡娅只能维持着那个令她自己难受的姿势,让伊瑟拉的腰靠在自己腿上,不敢将她放平——她背上那些伤口鼓胀如小小的火山口。
“来人!”卡娅朝着牢房外吼,“她死了,你们还想从她嘴里撬出什么!”
外头传来澄原士兵的讪笑,混杂远处一群士兵的污言秽语: “死了?死了干净!关我们屁事!”
铁栏切割的视野里,几个幽环的女律术士,披头散发,衣襟开裂,后颈被人用手抓住往前提拽,像被掐住后颈的猫,拎向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周围的澄原的士兵嘘声冲上云霄。
倏地,一道冷冽的银光劈入这污浊。一身焚白帝国雪白挺括的军服,银发流泻如冰封的瀑布,身影快得只余残影。“啪啪!”几声清脆的爆响,那几个施暴的士兵脸上瞬间浮起鲜红的掌痕,嗷嗷松手。
“你们就这种军纪吗!”
“你!”一个军官模样的澄原人冲出来,脸上是惊怒交加的酱紫色,“你凭什么打人!别忘了你是我们的雇佣兵!归我们管!”
那银发少女站定了,白色的军服纤尘不染,衬得她如同误入泥潭的冰雪精灵,眼神却冷得像雪原的风。
“睁开你的眼!”她银色的长戟舞了一个圈冲到他胸前,“看看我的这身衣服!你还真以为你们配雇到焚白的人?”她下巴轻抬,这符合“焚白帝国”四个字的倨傲,“你们的大胜仗,是我们焚白打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抓来的。怎么处置,轮不到你们这群没开化的东西指手画脚!”
“阁下!男人在外有男人的不易……”军官试图辩解。
银发少女的回应是闪电般的一脚。那军官像稻草人般被狠狠踹倒,少女金色的军靴碾在他胸口。他的脸憋成猪肝色。
卡娅睁大眼睛。这姿态,这碾压般的强势,这是那浓雾森林里踏在自己头上的金靴,这瞬间与眼前的重合就是她。索连·露卡雷斯。
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卡娅心底燃起,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希望?向这个拿起武器入侵自己国家,此刻又摆出救世主姿态的焚白人祈求希望?这世道,幽环的人被踩进泥里,澄原的人露出兽牙,列火的政客在澄原的大后方冷笑,连焚白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要伸爪捞把油腥。人?哪里还有人!
幽环的人有时也不是人……
索连。卡娅无声地诅咒。下次见面,我必要你不得好死。但不是现在。
“就这样看着人死吗?”卡娅再次喊道。
门口的澄原士兵回头就是一句:“我告诉你,我还能想杀就杀呢!”
索连闻声,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了过来,瞬间锁定了牢房里的卡娅。两道目光在空中碰撞。
卡娅闻到了硝烟的气息。
那是曾经在生死边缘交过手的人才能读懂的眼神。警惕,评估,一丝难以言喻的隔着血海深仇的冰冷的欣赏。卡娅在那双冰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也看到了索连眼中那份居高临下的、审判般的了然。
下一刻,索连已鬼魅般出现在牢房门口。“啪!”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索连反手一个耳光,那士兵的颈部响得很脆。
索连看也没看地上滚爬的男人,只透过牢房狭小的糊满污垢的铁窗,混着阴天里吝啬的一点天光,俯视着卡娅。
卡娅挺直脊背,接住那目光。她希望自己脸上不是哀求。不要求她。不要求她。
索连开口:“是你吗?”
沉默是一座牢房。
“你叫什么名字?”索连又问,耐心得像在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
依旧沉默。
索连转向焚白下属:“她的名字?”
“尚未审问,长官。塔勒里乌先生没回来前,我们都不能审问。”
“另一个?”
“伊瑟拉·瓦尔诺斯。投诚者供出。”
一丝极其细微的得意,掠过索连冷峻的脸庞。敏感如卡娅,觉得那得意如银针反光般刺目。索连含着一点笑意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救她。”
卡娅闻到了索连银发里雪松般的气味。
她冷笑出声:“你和外面那群趁人之危的畜生有什么区别?我还以为你们焚白人多么教育良好。”
索连的笑藏住了,仿佛有一阵无形的冷风吹散了她那雪松味,也吹熄了她雪原银瞳仁深处那点刚刚燃起的自负的火星。
索连咳嗽道:“投诚的人呢?”
“在战场上被她杀了,长官。”
索连的脸是一张棉絮钻出的白袍。
“我去找军医。”她银发一甩,用了个衡步律离开了。
再次出现在牢房门口时,伊瑟拉背上的火山口被掩埋住了,精气神回来些许。她被两个焚白士兵押着。
“我说了!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卡娅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们就是把她打死了,”伊瑟拉转向焚白军官,努力平静地说,“也榨不出你们想要的东西。”她顿了顿,斟酌词句后说:“焚白……总不至于和澄原那些手段,沦为一谈吧?”
卡娅还是被拎了出去。
审讯室内。
焚白的确更加文明。
焚白的审讯官,像一只优雅的戴着白手套的蜘蛛,没有立刻吐出毒丝。他选择编织一张更黏腻的网。
“名字。”军官盯着卡娅,叩桌。
沉默。
“瓦尔诺斯队长,”军官转向伊瑟拉,“你的同伴似乎很维护你。那么,你告诉我们,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军官笑了,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有人看见,在某个不太体面又光明正大的地方,你们的关系……似乎超越了‘同伴’?”
他在说什么?说邪恶的眼睛吗?
有人证明过吗?那件事发生过吗?
“情深义重啊,”军官踱到卡娅面前,这似乎是一个颇有文化的军官,“或者换个词,情深如许。”
卡娅闭上眼。谁来告诉我那件事发生过与否。
“你看,她什么都不肯说。可如果你连名字也吝啬,接下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恐怕就不太好看了。你,忍得住听吗?”
那个吻是一粒误入蚌肉的沙。
为什么会发生呢?
或许我对她真没什么感情。
她开始怀疑那沼泽的温度。自己真的沉溺过?
“这能说明什么呢?”卡娅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精心雕琢过的空白。
她甚至刻意地转过头,转到一半一种逆反心绪腾起,干脆整个脖子都转过去,迎上伊瑟拉的目光。卡娅观赏着这位多次把自己打败的年轻女性。她现在十分脆弱。卡娅闻到了她身上的疼痛的味道,是阴雨天的味道。
“你们觉得有人会不忍心?那你们用刑吧。不管是对我,”卡娅扯出一个笑,“还是对她。”
这话把审讯室抽成真空。
焚白军官脸上的玩味消失了,他和几个打手互相张望。
伊瑟拉的身体触电似地抖了一下,那双茶色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受伤,如同受惊的鸟雀。
卡娅看到她张嘴。
我总不能是——爱过她吧。
可是卡娅听到的,明明是自己的声音。
“好,是不能说明什么。你还小,我们焚白人讲道理,不为难你。”军官特地加重了“讲道理”三个字,“那你就坐在这里,好好地看着她——看她会变成什么样。希望你对得起你们这份同伴情谊。”
军官一挥手。
铁链嘲哳。
伊瑟拉没有挣扎,顺从地被拖向刑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卡娅的脸,里面盛满了卡娅不敢深究的东西。
卡娅看到她和架着她的人、那血迹斑斑的刑架,左摇右晃。灯摇晃。审讯室摇晃。这是一场地震。
这不是伊瑟拉的屋子吧。是她那晚给我倒了酒?我是不是没有醒来。
我一定是在看一场电影,那个电影叫《玻璃塔》。
她是一个间谍。她欺骗了我一整个青春,她拿走了我所有的信任。我看着士兵从墙角的阴影里抽出那些刑具,我很开心,那是闪着寒光的钩子,是带着倒刺的皮鞭,还有几个形状怪异用途不明的金属器具。铁器碰撞,我的心和胸腔也在碰撞。我的胃部有痉挛,一定是因为我过于兴奋。我能和这样的间谍接过吻——如果这件事真实存在过的话,那我真是一个下流的人。我是如此地兴奋,因而我发抖,我凌冽地笑,我的头发倒竖,我看着呢,她被按在尖叫的刑架上,她的手腕脚踝被铁环扣住,她的囚衣领口扣子落荒而逃。
我是一个变态。
我欢喜得简直要落泪。你去死吧,伊瑟拉,虽然最该死的人是我。
打手抻了抻脖子,在卡娅身边低语:“长官说了,看好了。不能闭眼。”
卡娅的笑声把打手手中的倒钩阵落。
“干什么呢,我看着呢。”
行刑的士兵举起鞭子,狰狞的倒刺在惨白灯光下闪着寒光。军官的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期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上又欢喜又仓皇:“停!停手!战争结束了!停战协议刚刚签署!上面命令,立刻停止一切审讯,准备交换战俘!所有人!作战会议室集合!马上!”
死寂。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卡娅看到举起的鞭子僵在半空,看到军官脸上的肉掉落,只剩骨架,看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士兵接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状况不明的澄原士兵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惯常而残忍的愚昧,瓮声瓮气地问:“干嘛停了?协议是协议,为什么不能都杀了呢?”
焚白军官如梦初醒,暴怒地吼道:“滚!都给我去会议室!快去!执行命令!”
伊瑟拉从刑架上坠落,没有人接住她。
刑具散乱,满地狼藉。
卡娅长笑不止。
她笑得涕泗横流,笑得胃酸反流,笑得双耳蒲扇似地扇,耳膜炸出脉搏声。
她突然想要穿伊瑟拉给她试的那一身裙子,跑到长长长长的街上,跑到永永远远的夕阳里,不要被战争找到,也不要被和平找到。
不用开会的打手不敢靠近她。
伊瑟拉扶着刑架站起,一步三晃,卡娅看得自己也一步三晃。
伊瑟拉向我走来。她一步步走来。她踢开铁鞭,踢开烙铁,踢开老虎钳。铁链拽着她的脚踝,那是我的手。我的手是铁链。铁链是我的手。
我好害怕。我调转身子开始跑。
“卡娅……”
伊瑟拉抱住卡娅。
从背后狠狠地抱住她,像在牢牢箍住一团正在往冰窟深渊坠去的火。她的脸贴在卡娅发尾,她的手箍在卡娅胸前,她用尽全身仅剩的意志说:
“别笑了,我求你。”
卡娅的笑却越发失控,像失火的屋顶,木梁一根一根断裂,笑声变成了咳,变成了喘,变成了气吞下去吐不出来。。
然后她反身一把将伊瑟拉推开,毫无预警地甩了她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如此浑圆,甩出一个突兀的句号。
伊瑟拉被打得头偏到肩上,嘴角出血。
卡娅第一次打中她了。她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发颤,眼神是空的。
她的心脏猛烈收缩,她好像掉入了自己的心脏里。她又听到那个声音:“你会一生孤寂。”那声音温柔得如情人低语,冷漠得像神判宣告。
“你是不是知道我会一生孤寂?”
伊瑟拉震惊的眼睛不再是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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