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谁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弃鸾俦。
从此情郎泪暗流，过女楼几空回首。纵新人胜旧，也应须一别，洒泪登舟。”（1）
这都是什么句子，什么年代，什么风格，描绘的是什么东西？
坐在焚白车上的卡娅非常后悔没有一剑杀了当日遇到那些唱淫词艳曲之人。她从未想到自己熟知的语言可以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列成句，听到时就大感不妙，这可不是好句，脱离了她所有的知识范围，却又以一种奇怪的力量突破萨维尔钢铁洪流的言语与伊瑟拉那自由自我又辽远玄奥的词句。这词句里藏有东西。是不是一种未知的律力？
那日她看着要把她抓捕归案的伊瑟拉时，尚未听到这样怪异的词语组合。但之后这种东西能侵入卡娅的脑子，那把卡娅当小孩自恃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因而什么事都不肯跟卡娅商量的伊瑟拉，要负一定责任。
“把她拿下”的命令随着伊瑟拉落下的手而落下，十余位高级警官也如落鹜般降在身边。
“放下武器，好吗？”伊瑟拉的目光让她想起在普通人家见过的姐姐安抚被家长责打后的妹妹，“举起手来。我们会很温柔。”
卡娅掌心沁出薄薄的汗。
你凭什么相信她，凭你见过她的邪眼吗？你现在束手就擒，你还要不要救你的老师，还是说，那渺茫的希望，难道就系在眼前这人曾经要醉不醉时那句带着酒气的“我尊敬老师的程度真不比你低”上吗？因而你也一并认为她会为这翻天覆地的事冒险，不要自己总警督的位置？在这战后的模糊混沌中，最重要的是表好态，她为什么就不能站在重新掌权的一派那边，她为什么要为一个多年前培养自己的人冒险？人是往前走的，连游行都可以一日一个主题，她为什么不能翻到历史书新的一页？
这念头浮起来就没完没了，尤其是连着因被“邪眼”照过后一连串奇异的折磨人的梦。
卡娅，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大事里，你一个连初出茅庐的间谍都算不上的杀手是不是才发现自己如此毫无规划毫无作为？
卡娅，她比你大七岁，她有实力，更有权力和势力。七年，种子可以变成树，新生的溪流能冲出三角洲，连你自己，一个眼里心里只有萨维尔老师萨维尔老师的人，也可以心里有别的人。你不要太虚伪。
你看看她今天穿的那身衣服，是令你生畏又生妒的“燐A”制服吗？是你见她穿幽环军服的样子吗？是她穿着萨维尔所钟爱的夸张的长袍站在萨维尔的俯视中站在万千人的仰望中的她吗？还是那个穿着休闲的工装服蹲在电线杆上帮老人维修的电工？今天她是总警督，她代表的是和“烬语庭”“烬央”以及中央裁判所互不相属却互不脱节的势力，现在，此刻，她稳稳地立在那里，那是一座被阳光和云雾共同包裹的山峰。
她就立在那里。和她决斗。遮蔽阳光，拨开云雾。
但不是时候。此时战斗是硬闯，真能救出她吗？还是要赌这条围巾的力量？
卡娅飞速思考着，一只手不自觉攀上围巾，另一只手的中指不自觉搭上食指。
呼地一声，金色麦穗变成一片麦田后朝一侧倒去，又消失了。伊瑟拉左手抓住卡娅衣袖里叠指的手，另一只手把她围巾上的手抓离，十指相扣，如拶子一般拶得她骨节颤抖。
“不要生事。不要和我们作对，”伊瑟拉满脸愁云，摇着头，“你要对政府有信心，相信政府能作出公正的判决。”
“看看而已，”卡娅牙关紧咬，指力反震回去，同样绞紧对方的手指，“松手。让我走。”
伊瑟拉没有放手的意思，身边的人齐齐往前踏一步。
“我对政府有信心，政府是不是也要对人民有信心？”
伊瑟拉的鼻尖快顶上她的额头：“放弃抵抗！先跟我们回去！”瞬间抓着她的两只手往后扭，两只手自己变成手铐。“缴械！”其他警官七手八手，卡娅腰间的萨维尔的权剑和其他短刀全部被抽掉。卡娅挣扎，伊瑟拉两臂成了法绳，将她死死箍到怀里。卡娅被迫后仰，胸口紧贴伊瑟拉的胸口，那人俯下的脸骤然放大成密网，冰冷的肩章划伤卡娅的两颊，鼻尖悬垂。
卡娅浑身的律流冲上天，伊瑟拉也毫不退让，黑色的律流把卡娅绿色的律流往后压。卡娅听到那黑色在暴躁地恳求。
恳求还出现在伊瑟拉的眼里。她握着卡娅的两只手有律流侵入卡娅的律流。这是另一种用以传递情报的律印律，能形成特殊的小小的连绵不断的结界，并通过结界上律流的变化传递信息。“燐”有自己的律流变化密码。那手中传来的滴滴点点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回去不安全。”
最后卡娅任膝弯被警棍横扫，跪在伊瑟拉身下。
雾厄城中央警署的审讯室内，除了特质的束缚器具，卡娅还被施了结界。那把权剑被伊瑟拉插在她面前。
伊瑟拉的白手套让她想起集中营内彬彬有礼的焚白的审讯官，他说他们焚白是文明人。
“为什么去那种地方？”
“那么多人来，我不能来？你怎么不去抓他们？”
“你会律术，去那里有什么目的？” 伊瑟拉白手套里的手指蜷了蜷。
“那么多人会律术，他们被抓到这里来了？”卡娅挑起半张脸的笑。
身旁一人一脚踹在她肚子上，连人带椅踹倒在地。“是谁问谁你搞清楚！”
伊瑟拉一个衡步过来，扶起椅子，“咚”一声拳击在那人腹部。那人叫不出声，虾一样蜷缩着跪下去，脸砸在脏地板上，一口清水喷出来。“是我主审还是你主审？这么想坐我的位置？”
“属下不敢……”
伊瑟拉闪回座位，石膏脸很配打过石膏的声音。“维护雾厄城稳定的事自有我们的人来做，该抓的，也抓了一批，”她手上把玩着笔盖，“你要记得，我现在很耐着性子问你的话，你好好答，答完这事也不严重，也应该不用起诉你，在这待一段时间，看你表现就好了。”
尔后双手按桌。“不要把事情变严重，”她身体前倾，“我要是不想给你机会，早就换个地方问话了。”
“行，”卡娅清清嗓子，“尊敬的瓦尔诺斯总警督大人，我今天做得不对。作为一个律术士，我不该随大流前去看热闹，应该恪尽职守，为雾厄城的稳定做出贡献。但是今日我没有任何目的——”
“我，刚从战场下来，后遗症，人多地方喊两声，散散力气，”卡娅一个字一个字背课文般大声说，“现在律术学校停摆，各个机关单位上一天班不上一天班，集市要开不开。我想着做什么好？城里小青年，不都一样混日子？当然，我承认，要是搞出大事情，不应该。我支持警方抓捕任何暴乱分子，严惩不贷。”
“带那把剑是什么意思？”伊瑟拉没看她，盯着身边人记笔录的纸，那能将书写人律流变成永不消失的痕迹的特质笔尖沙沙响。
“律术士离得开武器？带剑逛街又不犯法。”卡娅的肩膀还能勉强动动，虽然做不出完整的耸肩动作，“我知道总警督大人想问的是什么。是，如您知道的那样，我和关在‘烬央’的那位关系不浅，不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没有自己的剑，从她那里抽一把也是自然的事。不过我可不会为了她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和游行的所有人一样——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萨维尔·瑞依文的死活，大人你说，是吧？”
卡娅耷拉着表情，目光笔直朝前，不看人。嘴唇抿紧，一条线。伊瑟拉仍旧低头，看自己手指上的笔盖，掉到桌上。不是很响。
她在等。伊瑟拉在等事情。
“行吧，今天就到这里，”伊瑟拉起身，掉头往外走，“以后少凑热闹。笔录归档。人放羁押室放几天，外面消停了就放出去。”
一位警员冒冒失失闯入，差点和伊瑟拉撞个满怀。他慌忙缩回去，鞠躬，草草敬礼，喉里嗬嗬响，像破风箱。“大人……大人……”他喘的气一块块掉在地上，“不好了……”
伊瑟拉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灯管的嗡嗡声转移到了警员振动的脸皮上：“天大的事也不要在这里说，记不得规矩？”
羁押室的卡娅听到门“咣当”关拢的巨响，伴随着门外施结界的律流滋溜声。
羁押室暗无天日，时间是投井的志士，死了。门又“咣当”一声拉开，白光刺进来，卡娅眼皮粘住，睁不开。人影晃动，不容分说，粗布头套罩下来，卡娅又回到了舒适的黑暗里。铁链在水泥地上拖行的声音不如刚才刺眼的光刺耳。
颠簸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头套被猛地扯掉。
又是光。不是警署的灯，是黄昏时分，从巨大落地窗泼进来的，金红色的晚霞，浓稠得像刚熔化的玻璃。满是光的空气里有灰尘跳舞。卡娅眯着眼，好一阵才看清。不是法庭，不是牢房。是间极大的书房，四壁通天书柜，木头味混着陈年纸张的霉味。一个佝偻着背的要老不老的男人背光站着，身形轮廓被夕阳镶了道模糊的金边。
他不转身，只侧头。卡娅心头猛地一坠。是他，烬语庭第一法官，塞韦里奥·梵。那张脸，她在萨维尔被公开审判的高台上见过，冰冷，毫无波澜，目中无人中却有被令卡娅心生嘲讽的外强中干，此人的强装严肃在她眼里就是一种虚张声势。因为更早以前，卡娅也在萨维尔的办公室里见过。那时萨维尔把一叠有他照片的材料摔在桌上，声音不高：“蛀虫，该清一清了。”后来，他被萨维尔连同几位政界大员弹劾，罪名坐实，虽然由于各方阻力没能把他判死或判重刑，倒也流放出了雾厄城，为此萨维尔还在椅子上生了好一会气。这才几年？萨维尔前线打仗的硝烟还没散尽，这人竟又悄无声息地坐回了烬语庭头把交椅，审判萨维尔时那袍子簇新，坐在雕有雄鹰的椅子上还真坐得安稳，不怕雄鹰看不下去活过来啄屁股。萨维尔被捕受审，背后自然少不了他的影子。萨维尔派系举上去的那位烬语庭第一法官的头，如今在哪里？没人知道。这位上任后——上任前以及怎么上任的就另当别论——还称得上刚正不阿的法官大人，一年前也曾顶着天大的压力，办过几个轰动一时的贵族贪污大案，还揭露过国君的亲叔叔豢养未成年“私房女仆”的丑闻，当真是年轻有为。这雾厄城，像个巨大的轮盘，转着转着，仇人就坐到了对面，甚至穿着更体面的衣裳。
“你好，我是塞韦里奥·梵。”
塞韦里奥才转过身。夕阳的光落在他半边身子上，另外半边陷在阴影里。他走近几步，那价格不菲的居家金丝大氅的下摆拂过厚厚的地毯，没一点声音。
他停在卡娅面前，离得很近。卡娅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双手铐在身后，双脚铐在椅腿上。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水烟味，还有一种类似樟脑丸的香水味。他不再年轻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在看一卷卷宗。
“我知道。”卡娅不耐烦地别过头。
“这只是普通的手铐脚镣，困不住你这样的律术士。你如果想挣脱，随便用用术就可以。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忽然伸出手，袖口爬出一杆烟枪。他塞入一颗药丸，缩水杨梅干大小，指尖燃起律流，送入杆中。猛吸一口，喉咙里“咕噜”一响，颈皮跟着扯动。
这是毒品，能和全身律流融合在一起的毒品。
轻轻地，他把烟描摹在卡娅脸上，暗紫色的烟也是轻轻的，味道却是橘子味，也是轻轻的。并不难闻。但这要老不老的人嘬起的鱼嘴般凸出的嘴，让卡娅后背“啪”一声贴紧硬木椅背，反铐的手腕死命向后拗，手铐铁圈深深吃进肉里，血印子马上显出来。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
“我说了，想跑，挣开就好。”
塞韦里奥伸出手要摸卡娅的脸，卡娅脸上皱起的纹恐怕比蜘蛛的腿还吓人。他于是收回手，拢进宽大的袍袖里，转身踱向巨大的书桌。
“萨维尔的学生，”他平平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好东西，可惜了。” 他拿起书桌上一个沉甸甸的镀金的盒子，掰开盒子的同时也掰开自己的嘴巴，露出暗红牙床。两根手指伸进去，抠出那副假牙，“咯”一声轻响，放进盒子绒布里。“外面乱得很。这里，清净，”他抬眼看卡娅，“留下来。陪我看看书，下下棋。比外面安全。”
“我见过你很多次，可是我今天才见到你真实的面庞。我想听到从你这么精致的脸，这么精致的嘴里，说出你真实的全名。”
他拿起桌上一个印有火眼警徽的档案袋，随手一掼，袋子“噗”一声闷响，跌在卡娅脚边地毯浪，吃进绒毛里。“你的卷宗。在这里，它是废纸。”
“我不在意我有没有案底，”卡娅嗤笑，“我也不在意你把我丢回牢里，或者杀了。”
“但是你在意一件事——” 塞韦里奥瘪塌的嘴角扯了扯，“萨维尔·瑞依文的死活。”
“你被关了八天，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萨维尔·瑞依文被人救走了。”
卡娅闭上眼睛。眼皮底下，眼珠定住。这不是惊喜，这只是惊，纯粹的惊，半夜睡得正熟，床头柜浪热水瓶突然爆开，玻璃渣子混着滚水溅到面孔那种惊。她不想让眼前这污浊禽兽看出她的心思。
“哦？”卡娅喉里滚出一个字，“是吗？” 抬起头，睁开亮着红光的眼。“什么人本领这么大？讲出来听听，让我也开开眼界。”
“尚未定论，不过外面伊瑟拉·瓦尔诺斯的通缉令到处都是。你们认识的。”
这是真的！卡娅明白了。全通了！像把锈死的锁，钥匙硬生生扭进去，豁然洞开。
那日难怪伊瑟拉不让我溜进烬语庭。也因此她一定要我放下武器被捕，她知道把我抓起来才能洗脱我的嫌疑。这个女人，每一步都算好了！她果真是一个成年人。那那时审讯中有人闯入，是因为老师已经被救了吗？谁救的，她既然差人去救，自己又大大方方维护治安审讯“暴乱分子”，那也是为洗净自己的嫌疑。是她派“燐”的人吗，还是她信赖的手下？那又为何现在被通缉呢？一连串的问题亟待解决。
卡娅强忍着内心复杂的情绪，强装平静道：“通缉她做什么？”
“罪名是无故叛逃。本来好好的，事发那会还带着自己的警察查上查下，两天前突然蒸发了，只留了一身警服在办公室，叠得方方正正，”塞韦里奥又枯又粗的手指，在镀金假牙盒光滑的盖子上摩挲，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像老鼠在啃木头，“我们当然知道她身兼数职，不过那都是和萨维尔·瑞依文的命令有关。她和你一样直接受萨维尔的调遣，对吧？所以这次消失，自然是找她去了呢。不过没有证据证明她协助萨维尔·瑞依文越狱，所以只能是无故叛逃。叛逃也一样是一个……死。”
“讲给你听，是想讲，卡娅，”他叫了她的名字，“你在幽环一个人都没有了呢。卡娅，你真成了孤魂野鬼了。一根线也没了。”
“你不想寻一个……靠山？”他用烟杆敲着桌子，“萨维尔·瑞依文没有给你脱离于她之外的正式的一官半职，她对你可真是好。也对，你年龄太小。我不仅可以给你钱，给你庄园，还能给你实权。萨维尔只会拿你拴在身边，当只称手小物件。我不一样。只要……”烟枪敲击声停了，“只要你顺着点。”
卡娅啐了一口。
“你自己心里有杆秤，对否？”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穿着暴露的女人画，“你现在拗断手铐，冲出去。好，就算你本事大，打得过十个，一百个。一百个呢？可以。你赤手空拳，拳头再硬，硬得过一千个、一万个？硬得过全雾厄城的律术士？你的律流跟江水一样不竭不休？” 他轻轻点着自己太阳穴，“卡娅，你还小。权力的味道，” 他咂着看着就异味非凡的嘴，“你一口也没真正尝过。”
“死就死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我要把你提出来时，底下人都劝杀，” 他鼻子里哼出一股浊气，吹得书桌上一小撮烟灰打旋，“他们都说，萨维尔从你身边没了，你大抵也就生死随便。我就偏不信邪。你没死呀？你不是活着吗？人活一口气，总要寻点新念头吊着。新盼头，”他吻了一口女人半敞的胸膛，“你放心，我给你。你还没尝过真正活着的味道，不要妄言死。死之后的世界是不是快乐的，你又不知道。”他摊摊手。
“但是我马上会让你体会到，什么是人间极乐。”
尔后卡娅的耳朵被塞满了那一千年前才有的文法喃出的精神毒品。
这一定是魔教之一。这人胆敢勾结境外魔教势力。
伊瑟拉，你，你带走了老师，为什么不带我走。
（1）改编自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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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间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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