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并没有在剑匣之中待太久,就不受控制地被吸纳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环顾四周,却只看得见一片金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也没有长出手脚,依旧动弹不得。
在此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的身躯被须沙真人打坏了,那乾元老祖像的威压的确令人难以抗衡,他是这样,乌衣自然也是这样。
想到乌衣也许还在外面苦苦支持,当归就越发心急,他想用心剑,却不知道要劈什么好,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越急越慌,越慌越急,越发束手无策。
“告诉我,你为什么学剑?”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让当归一个激灵,他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才在一片金光之中的不远处,也许是后面,看见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
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学剑?”
当归没好气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快放我出去,我还要去救人呢!”
可对方似乎对于他的焦急置若罔闻,他放慢了速度,再一次询问:“你为何学剑?”
当归更急了:“我说了我要救人啊!放我出去!”
背对他的人似乎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却是和当归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穿着晋天门内门弟子的服饰,白玉束冠,手持初蒙剑,眉眼间却比当归多了几分疏离,好像他本是谪仙,本就不应该与这凡尘有什么联系。
看见他的模样,当归一时卡了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又催促道:“我管你是谁啊,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救人!”
可面前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依旧不慌不忙,甚至轻轻拭起剑来:“你若不回答正确,我又如何放心将这把剑交给你,你若没有这把剑,又要如何救人呢?”
听了他这番话,当归也迟疑了:“你是初蒙剑的剑灵?”
男子却摇摇头:“初蒙剑没有剑灵。”
当归接着问道:“那你是恒蒙?”
男子亦摇摇头:“你才是恒蒙。”
当归怒了:“那你说这些做什么!把剑给我,然后放我出去!”
男子不语,只是一昧地擦剑。
当归没辙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面前这个人又是什么鬼,但现在看来,似乎他不回答问题就没法离开。
腹诽了半天,当归没好气地向他说:“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你问我为什么学剑,我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男子擦剑的动作一顿,似乎是觉得他言之有理,他想了想,便妥协道:“我为你展示几个片段,但在这之后,你得忘掉。”
什么乱七八糟的。当归强忍住心里那股无名火,只得答应下来:“好,我出去就朝自己脑袋来一拳,保证忘掉。”
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的承诺也是承诺,男子认为他这是答应了,于是便朝当归一挥手,当归眼前一黑,似乎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刚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好像是站在了某个修士的房间之中,只是他的视角有些奇怪,像是被挂在墙上。
他也在房间之中看见了熟人,一个长着他的脸,一个长着须沙真人的脸,二人似乎因为什么事情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
恒蒙眉头紧皱:“我从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师父,您从小就教导我,强者不应恃强凌弱,更不应该奴役弱者。”
须沙真人也十分恼怒:“它们是异族,我只教你如此对待自己的同族后辈,可没让你在这些异族身上大发善心!”
恒蒙:“有何区别?您不过是觉得它们可以为己所用,便将它们比作牲畜罢了。”
“啪!”
须沙真人气不过,给了自己得以弟子一耳光,他似乎也对自己的冲动十分懊恼,索性直接一甩手:“三个月的时间,你就反省了这个?”
恒蒙垂着眼,却依然固执己见:“重来一次,弟子依然会这么做。”
他们口中所说的事情,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就是私放妖族那一次,但从这件事上看,恒蒙远远不是传言之中不近人情的模样,当归甚至厚着脸皮觉得这个时期的恒蒙与自己很相像。
画面一转,像是来到了勘罗殿,这个时候的勘罗殿中依然这么朴素。
刚看清楚在哪里,当归就听见须沙真人严肃的声音,吓了一跳。
“俗根不斩,剑心驳杂,如何能成就至强之剑。”
他立马看去,就看见恒蒙站在须沙真人面前,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
恒蒙:“可若是拔除了七情六欲,徒儿还是徒儿吗?”
须沙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又会不是呢?你不是一直想做这天下第一剑修吗?修行的路上必定会遇到阻碍,而心境的阻碍最为难缠,你若是想规避掉这些风险,就得先一步斩断俗根。”
恒蒙于是便低下头,似乎仍在思考。
但当归已经知道结果如何了。
他心中骇然,但一切都有了缘由,为何在乌衣口中的恒蒙是那般冷漠,和在衔蝉口中的截然不同,那都是恒蒙,不过是不同时期的恒蒙,而变化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现在看见的这一幕。
画面变换,恒蒙依靠在门前,屋内躺着两个修士,正在唉声叹气叫苦连天,不时还喊着“大师兄”。
他的面貌依然,面相却变了,变得更接近那个疏离的男子,他的脸上很少出现表情,对于他人的哀嚎也毫无波动。
医修急急忙忙地跑过,刚想询问恒蒙发生了什么事,又立马打住,转而询问躺着的修士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个便哼唧起来:“不知道呀,刚从堪罗殿回来,突然就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快死了,幸好有大师兄路过救了我。”
恒蒙听到这里,忽然转身就走。好在此时的他似乎已经是那个不近人情的恒蒙了,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归的视野跟随他一路上到了堪罗殿,作为掌门亲传弟子,堪罗殿他向来是随时可以来。
须沙真人见是他,有些讶异,毕竟恒蒙自从一个人搬入山巅之后,就不再喜欢到别处来,他慈爱地看着恒蒙,问道:“有什么事吗?”
恒蒙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片刻后他却忽然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作为旁观者,当归却看出来了他想说什么,他不禁回想起在闲月城时,另一把浅月向他传达的痛苦情绪,以及那一句叩击灵魂的发问:莫非,只要不是你自己做的坏事,就能心安理得了吗?
恒蒙知道须沙真人所做的一些“坏事”,但出于事不关己,又或者是因为被拔除了七情六欲,他一直当做毫不知晓。只是良心的叩问依然存在,并在数百年后前来叩问他这个尚有七情六欲的恒蒙。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再度亮起时,是被火光照亮的。
这一次的恒蒙在铸剑。
他并不是乌衣口中天生的铸剑师,也是一样逐渐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成长起来。迸溅的火星灼烧了他的皮肤,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后当归看见了也许有点血腥的一幕。
他一点也不想看见恒蒙面无表情地肢解自己,将自己的身体炼入剑中,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用双臂铸出了浅月,用双腿铸出了撼天,用十二对肋骨铸出了春风入画,而后,将头颅融入初蒙剑,将脊柱铸入剑匣。
而他裸露的神魂,则寄宿于剑匣,而后分出心神依附于自己的本命剑初蒙剑,剑身化作人形,而这个初蒙剑所化的人形则背上了剑匣。
某种意义上来说,剑匣才是恒蒙,世人以为的恒蒙却是初蒙剑所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剑匣之中为什么没有留初蒙剑的位置,因为它正在外面走着呢。
当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拔除了七情六欲斩断俗根的恒蒙还真是可怕,对自己都这么狠,他也不知道恒蒙这种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人的血肉之躯太过孱弱,不是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当归一跳,面无表情的男子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当归嘀咕了两句:“跟鬼一样,真吓人。”
男子没有对他的抱怨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继续道:“另外,他也很好奇,剑修的极限在哪里,剑的极限在哪里,古籍之中记载的用人的血肉祭剑真的有用吗?答案是没什么用。”
眼前的画面再次变换,看见这一幕,男子的神色也微妙起来:“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曾经为了验证剑道的这一举动,令他得以逃出生天。”
面前的人物依然是恒蒙和须沙真人,而须沙真人手中正拿着什么。
“**凡胎,妄图脱尘登仙,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又是同辈之中天资最高的剑修,这雷劫,恐怕异常艰难,为师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些法宝......”
他说罢,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恒蒙,恒蒙如今神情淡漠,也不对须沙真人说一句谢谢,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将他所赠之物收入怀中。
熟悉的话,似乎在他曾经某次记忆片段闪回时也曾出现。当归不由得皱起眉:“这不是自雷劫下保护他的法宝,而是置他于死地的法宝。”
男子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
初蒙剑所化的那个恒蒙的确被雷劫劈得啥也不剩了,但经雷劫淬炼的初蒙剑却留存了下来,被须沙真人收入囊中,至于其他,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也是如此,他才会想不到,恒蒙的神魂本源寄宿在剑匣里,数百年修养,终于再度归来。
雷劫将他的神魂劈得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种子,而重新生长起来的种子失去了记忆,却自己补完了七情六欲,变成如今的当归。
看到这里,一切画面戛然而止,眼前又只剩下一片金光。
男子再次提问:“想起来了吗?你为何学剑?”
当归沉默了好一阵,才颇为无奈地回道:“这和我刚才看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应该给我看看我刚刚入门的时候吗?”
但很显然那是不可能的,男子默不作声。
当归拿他没有办法,开始穷举法:“为了变强,成为这天下第一剑修。”
男子摇头:“不是。”
当归:“因为喜欢。”
男子摇头:“不是。”
当归:“......因为剑就在那里。”
男子依然摇头:“不是。”
当归:“......”
他痛苦,却没法抱住自己的头。当归开始不断叩问自己为什么要学剑,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我一出生就在剑匣里,他又开始回想,回想他记得的为数不多的种种经历。
忽然,当归回想起了百佚曾经跟自己诉说的经历,春风入画曾在初遇时对他说过一句话:若你能贯彻你的道心,我们便能助你一臂之力。
百佚的道心......
当归恍然大悟,他喃喃道:“是守护。因为有想要护住的人。”
这一次,一直神情淡漠的男子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微笑:“恭喜你,你终于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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