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当归似乎回想起了许多往事，大多是属于一个尚未长大的男孩，在刚刚来到晋天门的时候，他沉默寡言，待在房间里不愿外出，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倘若能有足够的力量就好了，就能在那个时候救下母亲。
所以他成为了剑修。
并非是因为所谓的父亲的盛名，也并非是须沙真人的建议，而是他自己的选择，虽然这与他人的希望不谋而合。
他的确想要变强，成为这天下第一剑修，但这并非是目的，而是手段。他想要成为至强之剑，是想要防止相同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他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住他想要守护的人。
也许那些被他私放逃走的妖族们算是，只是随着七情六欲被拔除，他逐渐遗忘了这最初的动机，他如愿成为了至强之剑，却忘了自己为何拿剑。
他遗忘了自己的道心，初蒙剑因此黯淡无光，但那也并没有令他翻然悔悟，他反而果断舍弃了初蒙剑，打造起其他趁手的刀剑，无需再用初蒙剑斩灭敌人。
就是不知道雷劫降下之时，他心中可有些许迟疑，可以些许悔悟，才会在濒死之际将撼天剑掷出，履行他曾许下的诺言。
可惜当时附身于初蒙剑的恒蒙已在雷劫之下彻底消散，并未留下任何的痕迹，即便是与此神魂相连的剑匣之中也没有任何记载，当归也就无从得知了。
再度归来之人已拾起他遗忘许久的初心，沉寂许久的宝剑也再度回应它的半身，历经天雷洗礼、岁月劫难，初蒙剑在此时才算是真正的铸成了，而这也代表着持剑之人的蜕变和圆满。
勘罗殿大门紧闭，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依然没有任何响动，第二日清晨之时，便有不少弟子难以克制好奇，聚集在殿堂之下的第二个平台之上，蠢蠢欲动却又不敢妄为。
掌门不在，门派之中竟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一个能够话事的。晋天门虽也有长老若干，但大多数都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若要让他们在这无主时刻出面主事，那是万万不敢的。若要问缘由，体面一点的说法是对须沙真人无比遵从，不太体面的说法是，因为畏惧。
晨雾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自台阶下一步一步走来。
认得她的人立马就惊呼出声：“是应师姐！”
但很快，他们又想起了，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师姐，可是被须沙真人定论没能抵挡住心中诱惑，堕入了魔道，须沙真人不得不大义灭亲，手刃了入魔的骨肉。
于是刚刚还欣喜的弟子们又纷纷朝她举起了剑：“站住！你是何人？魔修不得靠近此地！”
应婉灵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都是些熟面孔，都是在内门之中一起修行的同门。
她并没有与昔日同门们刀剑相向，反而展开双臂，双手摊开，扬起下巴：“我是应婉灵，反正你们之中也有人修为比我高上不少，那不妨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不是魔修。”
正如她所言，她的确是众人熟知的应婉灵，她的金丹完好无损，灵力也十分纯净，没有一点入魔的迹象。
但内门弟子应婉灵堕入魔道，意图对掌门不利，却被掌门及时发现并击碎了金丹，这些，可都是掌门亲口说的。
所言非虚，眼见为实，二者互相矛盾，令这些弟子们不禁陷入了疑惑之中，他们相互对视，窃窃私语，不知如何是好。
应婉灵收回手，高声呵斥了一声：“安静！”
倘若说恒蒙是整个晋天门的大师兄，那应婉灵就是内门弟子的大师姐，她身份特殊，是须沙真人的亲生女儿，也擅长行使这个身份，在同门中以前辈自居，无关修为，也无关年龄。
如今掌门不在，长老们借口不出山，她站在这里，竟然给了大伙一种有了主心骨的感觉，纷纷闭了嘴，齐刷刷地看向她。
应婉灵抬头看向大门紧闭的勘罗殿，继续道：“我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就说明你们的掌门，或者说曾经的掌门向你们说了谎。堕入魔道的并非是我，而是他，他在道行上不是魔修，心却已经比魔修还狠毒，罔顾人伦，残害生灵，罪不容诛。”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须沙真人作为晋天门掌门的时日已经远远超过在场所有弟子们修行的年限，他们已经将须沙真人等同于晋天门，等同于那虚无缥缈的登仙长阶，他在众人心目中的份量不言而喻。
可是现在，竟然有一个小小金丹口出狂言，污蔑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洞虚期修士已经堕入魔道，立刻就有按捺不住的弟子率先发难，厉声质问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应婉灵朝那个质问的弟子看去，眼神丝毫不惧，她挑眉：“血口喷人？我自然是亲眼见到了，见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不然他为何那么迫切地想要将我除掉？将我污蔑为魔修，好让我孤立无援，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在胡言乱语？”
她气势凛然，质问她的弟子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再反驳。
应婉灵于是又转头，目光在其他弟子之间逡巡，她的眼神灼人，让人下意识地就想要避让。
无人再敢质疑她，她这才收回目光，再次投向大门紧闭的勘罗殿。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她也知道其中必然战况胶着，只是可惜，她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她相信，这场战局的胜利只属于，也只能属于恒蒙。
应婉灵微微眯起眼，想要将那殿堂的花纹也看得一清二楚：“抬起头好好看看吧。让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好掌门现在在做什么，他此前没能彻底杀了你们的大师兄，现在正在试图再一次置他于死地呢。”
晋天门恒蒙在雷劫之下身陨，这是过往他们一致认为的事实，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其中隐藏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而应婉灵将其点明了。
如此骇然的真相，跟之前她口中所说的其他骇然真相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可这一次，却无人敢再站出来质疑她了，只因他们虽然觉得难以置信，却已经在内心深处相信了这套说辞。
倘若须沙真人真如应婉灵那般所说只因她撞见了他的邪恶作为，就试图将亲生骨肉杀人灭口，那再害死一个徒弟似乎也不是什么荒谬的事情。
更何况，对于当初的剑修恒蒙，渡过雷劫飞升上界是几乎所有人对他的预想，毕竟他虽然为人冷了些，但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那雷劫，却凶险异常，像是将他当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徒，非得将他就地诛灭一样。
当恒蒙渡劫失败，于雷劫之下身陨的消息传来之时，许多晋天门的弟子都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失败呢？那雷劫为什么会那么凶险？
也是那时，许多本就对恒蒙，对晋天门不满的人便借题发挥，说起恒蒙的坏话来，诸如他其实是个空架子，全靠药石堆积，又比如他其实是个邪修，用了见不得人的法子才会修炼得这么快。
那个时候，气不过的晋天门弟子还与这些闲人理论起来，不只是口舌之争，甚至还有设下擂台要好好用拳头理论的。
这些过往种种，虽然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淡薄，但只要稍微一回想，便能再度想起曾经那份义愤填膺。
可倘若，恒蒙的身陨真的与须沙真人脱不开干系，那幽冥主带着恒蒙的残魂前来会见须沙真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想到这里，不少弟子都纷纷转头看向勘罗殿。
大殿沉默地伫立着，它已在人间如此沉默伫立数千年，那是晋天门掌门人的居所，也是晋天门立宗的源头，本就已经超凡脱俗，成为了某种法宝，他们这些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它攻破的。
应婉灵双手抱臂，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她如今也只能等待，等待一个唯一的结果。
大殿之中，已经全无人形的须沙真人彻底陷入了某种癫狂之态，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蝼蚁身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乾元老祖像已经破碎，其中隐含的大乘之质自然也已经消失，真要算起来，这铜像还是他自己打碎的，不过是着了那个蝼蚁的道，失手而已。
他阴狠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人，乌衣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他已无力再维持那鬼神的原形，如今又恢复了人身，靠坐在墙边，怀抱着剑匣，和须沙真人遥遥相望。
他设法让须沙真人自己击碎了乾元老祖像，而对方也抓住了他的弱点，发现他的软肋是这个剑匣，若非为了保护剑匣硬生生地挨了那一击，几乎将他的左翼彻底打碎，也许情况还不会这么遭。
但坏消息是，须沙真人虽然看上去狼狈，但他的确无愧于洞虚第一人，灵力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过上几招，他怕是真的要力竭了。
他的力量已经接近干涸，随之而来的就是难以抵挡的困倦，但乌衣强打起精神，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剑匣，此时的他也无力再用神魂探视，还以为当归的神魂依然在其中。
他怎样无所谓，最起码，这个剑匣必须完好无损，当归必须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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