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萱去的那会儿没带无隐，无隐便自个儿待在屋里，等杜若萱回来后也没问什么。
就林鹤归来看，相比起前些天，现在的无隐多了几分安定，好像终于做出了什么抉择，看着自在轻松许多。
杜若萱回来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守孝前，成日腻着无隐绣花扑蝶看话本，不时一起出去逛街市买零嘴。
她没提那回杜老夫人找她做甚，也闭口不谈日后的打算，对无隐却更加纵容。
无隐心情好，十分受用。
眼见又一个初一，杜家惯例为祖宗上香的日子。杜家向来人丁兴旺，去的人中却并不包括杜夫相。
杜若萱跟在杜老夫人身后进祠堂，跟老夫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给祖宗上了香，随后又正朝母亲的牌位深深拜下去。
林鹤归没跟着进去，只站在门外看杜若萱伏拜叩首，磕三下头。
他跟着看了眼杜夫人的牌位，朝那儿轻轻点了个头。
杜老夫人上过香要去后堂吩咐事儿。杜若萱长跪在杜夫人牌位前没起身，杜老夫人便也没叫她。
这不是杜若萱第一次跪她母亲，却是她第一次跪这么久。
林鹤归静静看了几眼就别开目光。
杜若萱明显有话要对杜夫人说。
等香炉里的香烧到一半，杜若萱终于有了动作。
她将铜镜从怀中捧出来，唤出无隐。
这是她第一次让无隐现身于祠堂。
无隐静静站在杜若萱身侧，身段挺拔，面容遮蔽在幕篱下，层层白月纱下的目光抚摸着杜若萱的脸颊。
杜若萱却没看她，自己跪直身子朝杜夫人的牌位道：“娘，她叫无隐。”
无隐身形微微一滞。
杜若萱自顾自道：“无隐她……也是姑娘，但不是一般姑娘。她可有能耐，也会惯着我。”
“萱娘……？”无隐骤然出声。
杜若萱背着手轻轻拍了拍无隐腿侧，深吸一口气道：“娘，囡囡仔细想过了，囡囡不想嫁给刘斌。外祖母想囡囡全了杜、刘两家的婚约，囡囡做不到。”
“您走之前说，想看囡囡高高兴兴的。囡囡在无隐身边就很高兴。”
杜若萱又给杜夫人磕了个头。
“囡囡来前看过历书，今日宜嫁娶，就自作主张，请娘做个证。”
“先拜个高堂。”
杜若萱重新直起身，见无隐还没反应，便拽了拽她衣摆。
无隐木愣愣地跪下去，膝盖“嗵”一声砸到蒲团上，扑起一小圈尘埃。
这声音听得林鹤归牙疼，腿不自觉绷了绷。
杜若萱赶紧拽过她手臂探身揉她膝头，带着几分好笑悄声提醒：“无隐！发什么愣呢！”
无隐依着身体残存的习惯调整好跪姿，缓缓回过神来。
她不禁转头看杜若萱，迟疑道：“萱娘？”
杜若萱纵容地笑着。以往这种笑容多是出现在无隐脸上。
无隐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幕篱，手指有几分无措地搭在幕篱边沿上，但最后还是没摘下来。
杜若萱抚抚她衣袖：“没关系，快向我娘表示表示。”
无隐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牌位，无声几下深呼吸平复心情，继而开口道：“娘……杜夫人好。”
杜若萱被她逗乐了，但没出声，只是看她。
“杜夫人，我名无隐，本为镜妖。”无隐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自如，顿了顿又继续道，“我同阿萱一见倾心，至今日已相伴三年有余。”
无隐本音柔美，但她的语气往往让人觉得她声如钟罄，低沉稳重。
林鹤归在殿外垂眸听着，在香火味中肃容。
“我与夫人素未蒙面，但因夫人与萱娘相见，于情于理，也该拜一拜夫人。”无隐低声说着，伏首一叩。
杜若萱脸上笑意隐没下去，在无隐直起身后握住她的手。
无隐反握回去。
杜若萱捏捏无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再一叩首。
“娘，囡囡与无隐这一拜，便是算作拜高堂来。”杜若萱仰头，看着牌位认真道，“囡囡不孝，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娘，但望娘以后还要看着囡囡高高兴兴漂漂亮亮地过。”
无隐听她这话僵了僵。
杜若萱又磕个头，然后干脆利落地拉着无隐起身。
“无隐，我出嫁那日你就带我走吧，”杜若萱望着无隐幕篱后的眼睛，弯着杏眼笑了，“从杜家，娶我走。”
杜若萱目光纯粹而坚定。
她看得透幕篱的白纱，望得穿世间的秋水，又怎么会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好。”无隐的声音有些抖。
她怎么会给出其他的回答呢？她给不出其他的回答。
她本就想带萱娘走。她这数年最痴妄的梦境也不过如是。
杜若萱侧耳听了听祠堂外的动静，晃晃幕篱上的白纱：“无隐，我该出去了，你先回来。”
无隐点点头，化回清凌凌的铜镜落入杜若萱怀中。
杜若萱将铜镜小心揣入怀中，整整衣衫，信步出了龛殿。
林鹤归也缓步跟上，离开时瞥见一道身影匆匆往后堂方向去。
不是熟悉的身影。要是宋时在肯定能认出来。
林鹤归想了一程，只想得起来是杜若萱某个舅舅。
·
杜若萱和无隐的相处本就亲近，从祠堂回来后更是腻歪，林鹤归看了两眼就忍不住闭上耳目练自己心诀，等着幻境流动到下个关键时刻。
他心底隐隐有些赌气意味——不就是有人陪着，谁还没有过？
不过就练心诀的这几天，林鹤归明显感觉到时日过得飞快，觉察后不禁望了望屋内并肩坐着的两人，脸色微妙。
幻境中过得快的时日往往意味着平静或者愉快。
林鹤归暗自啧了声，看向两人的眼神不觉带上几分属于局外人的悲悯。
距初十大婚还有四日。
快出事了。
果然，翌日清晨，杜若萱屋里还没响动，一名管事婆婆就领着几个身体健壮、带着包袱的侍娘进了屋。
林鹤归从树枝上坐起，铺开神识听屋里动静。
管事的进来时杜若萱还抱着铜镜睡着。开门的动静惊动了无隐，她晃了晃镜身，从杜若萱怀中滑到她枕侧，低声道：“阿萱，有侍人进来！”
杜若萱带着些许不耐睁眼，入目便是管事的脸。
“放肆！”杜若萱受惊，当即放声质问，“竟敢擅闯主家居室！杜家的规矩都不守了吗？！”
身后侍娘均低头不语，管事的倒有恃无恐，笑道：“大小姐，老夫人有请。”
杜若萱皱起了眉，目光警惕：“胡说，外祖母怎会大清早叫我过去。”
她审视管事的两眼，心下一沉，肯定道：“你是三舅舅府上的。”
“大小姐好记性，”管事的赔笑，“不过的确是老夫人请小姐过去，还请小姐尽快更衣，老奴好带小姐过去复命。”
杜若萱瞄了眼管事的身后一行侍娘，闭目缓了缓，复道：“都出去，我要更衣。”
管事的立即转头道：“听见没，都出去！”
“你也出去。”杜若萱盯着管事的。
她没等管事的开口，很快堵上一句：“我自己来。现在，都给我出去。”
管事的闭了嘴，悻悻出门，只留话道：“那还请大小姐快些，老夫人在等。”
那头门扇甫一合上，这边无隐就化了形。她眼神锐利阴沉，似乎要将门板洞穿。
杜若萱坐在床沿上窸窸窣窣套衣服，空出一只手拽她，压着声音唤她：“无隐。”
无隐皱着眉回头，帮杜若萱穿好衣服。
“阿萱，他们想做什么。”
一袭撒花湖绿罗裙穿毕，两人转到梳妆台前，无隐接着给杜若萱梳发髻。
杜若萱看着镜中的无隐，尽力安抚：“应该没什么大事。我猜是外祖母要找我，不料差事叫没规矩的婆子领了去。”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都有些心思，对视时却将情绪都压了下去。
杜若萱轻拍一下搭在自己肩上手，柔声道：“我先过去。若我傍晚还没回你就来找我，好么？”
傍晚？无隐一皱眉，眼中写满不赞同。
“午后。”她反驳道。
杜若萱细声解释：“外祖母叫我兴许是要去舅舅们府上，你也知道，那几处没个一日走不下来的，到时候你还白跑一趟。就等到傍晚。”
杜若萱少有语气这么坚定的时候。
门外传来管事的催促。
无隐同她在镜中对视几息，退步道：“行。”
“你若傍晚还没回，我就掀了杜家。”她威胁。
杜若萱乐弯了眼，起身往无隐那儿贴了贴，下巴点点她的肩。
“我出去啦，等我回来。”
杜若萱将她往床边推了推，示意她躲着点，自己转身出门。
门外传来她的声音：“外祖母在哪儿？”
管事的道：“老夫人在前厅等您……”
一行人出了院。
林鹤归感知到无隐在屋里徘徊几圈，最后还是化回铜镜落在梳妆台上，一旁是一方叠得整齐的葡萄纹绣帕和一只鸳鸯香囊。
时去如水。
傍晚，无隐站在屋内，看着门缝中的阳光终于撒手离去，暗铜色的眼珠染上一抹黑沉。
杜若萱没有回来。
无隐推门而出。
林鹤归提前在心中给杜家上了一炷香。
·
杜老夫人早上叫杜若萱过去，是要她婚前都在佛堂内抄经静心。
“萱娘，你婚期将近，就别胡思乱想什么，这几日啊，就陪外祖母在佛堂里拜佛陀吧。”
杜若萱看了眼杜老夫人身边的三舅。
杜三舅朝杜若萱笑了笑，劝道：“怎么了萱姐儿，你娘亲口定下的婚事，是该提前拜佛祈福不是？”
杜若萱觉得荒谬：“外祖母？”
杜老夫人垂着眸，手背轻轻朝外一推，语气难掩疲惫和失望。
“萱娘，就这么定了。”
杜三舅起身朝杜老夫人行礼：“娘，那我先带萱姐儿去佛堂了。”
杜老夫人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杜老夫人只在杜若萱进前厅时看了她一眼。
杜三舅将杜若萱送进佛堂，当着她面叮嘱身后管事的。
“大小姐婚期将近，特来佛堂为杜家和刘家抄经祈福，这几日待在佛堂内寸步不离，都仔细照看着。”
杜若萱站在佛堂内，屋檐投下的阴影沉沉笼罩着她。
杜三舅站在堂下，看着杜若萱面上冷淡，忽笑道：“萱姐儿忍忍，什么带走不带走的心思，等结完婚自然就好了。这婚事是你娘定的，合该由你来结。”
杜三舅适时住嘴，示意管事的关上门，自己往回走。
“也不知刘家小子做了什么，能叫萱姐儿朝他发飙。”他越想越觉得稀奇，不禁嗤笑一声，“一把贱骨头，萱娘都看不上，还想配我姑娘。”
·
好在杜若萱没被带出府，无隐探了半圈，终于在佛堂里找到了她。
无隐惑住佛堂边几个昏昏欲睡的侍从，抬步进了佛堂。
杜若萱见无隐来，忙起身来拉她，顺势遮住了桌上摊着的经本。
“无隐，”杜若萱见无隐脸色结了寒霜似的，抚着她肩背道，“我没事呢。”
无隐目光落在她僵硬的右手和指间墨痕上。
杜若萱不觉，兀自说着打算：“外祖母……还是初十走，行么？”
无隐听不进去，只端详着杜若萱的面容。
三年来，她内里灼灼燃着一团野火，那蛰人的炽热终于在这个初一后缩成了星点烛光，唯有光亮温暖。但此时此刻，这团火又熊熊烧开了，烧得四野荒芜，烧得她几乎沥血，灵台滴滴嗒嗒落满了镜子化出的铜水。
她想打断杜若萱的话，一时却被乍然上涌的情绪堵得张不开口。
杜若萱察觉到不对，轻声喊：“无隐？”
无隐的手乃至身体都微微发颤，脑中有些混沌。
萱娘方才说了许多，外祖母、娘、杜家、刘斌……她心中还记挂着那么多东西。
但我只有你了。
无隐看着杜若萱眼中的自己，那么苍白，那么渺小。
我只有你了。
萱娘是我的，我要把她带走，她想。
杜若萱目光一凝，忽然开始发抖。
她看见幕篱无风自动，白纱间无隐面容波动，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无隐眼神温柔地看着杜若萱，掷出一团妖力。
“无隐！”杜若萱惊忧交加，强撑着想说话，最终却抵不过妖力，身子脱力软倒下去。
无隐轻轻将她搂在怀中。
杜家困鸟于笼，刘家贪得无厌。局外人都看得清，她却总放心不下。
“阿萱，我来替你。”无隐语气轻缓，眼神沉冷。
我来替你打破所谓桎梏。
我带你走。
中天洒下月光，“杜若萱”抱着杜若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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