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走了,云燕徊木头一样笔直地杵在厅中。
他心里很难受,却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母后说的道理他都懂,却不代表他认同她的做法。
人或早或晚总归都是要死的,他拖着这副孱弱不堪的身躯,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也好过让父皇蒙羞,让母后替他背负这样不堪的命运。
可是……母后希望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希望他活下去,也希望他能替父皇替她守住云氏的江山。
他抬头,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向外看去。
翘起的飞檐上脊兽端立,余晖落下与宫宇殿顶金色的琉璃交相辉映。朱墙绵延,重楼叠嶂,落霞绯红,长雁渐去……
明明是繁花着锦之地,可他却为何觉得分外苍凉。
这禁宫依旧,一砖一瓦皆未曾改变,只是缺了一人便天翻地覆,让他再也找不到熟悉之感。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变,而他似乎无力转圜。
父皇离世那时,他只觉得天要塌了,如今才真正觉出了天塌下来的残酷。
好累啊……
云燕徊的背脊渐渐佝偻。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辜负了父皇的教导与期望,更拦不住也护不住母后。
他不想原地踏步的,可一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掏空了,这会儿手脚发软头脑发昏,胸口处闷闷的,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正在默默翻涌。
他知道他该休息了,要是半夜发病,明日定又不能按时上朝。
如今是蔺家的蔺旭监国,他虽未亲政,却也不敢怠慢了朝事,叫寥寥几个拱卫他的臣子们寒心。
帝师一脉倒是忠于云氏,在朝上也勉强有与蔺旭分庭抗礼的实力,可对他却颇多挑剔。只因他选择的人不是他,所以不会体谅他体弱,只会认为他心性不坚懒惰成性不堪大用。
云燕徊努力支着背脊,踉踉跄跄迈步准备回床上躺躺,却忽然发现鼻下温热酥痒,一摸果然满手是血。
“咳咳咳……”刺目的红色激得胸中燥意越加翻涌,他忍不住急促咳嗽起来。滚烫的热流随着力顺势道涌到了喉间,未免惊动旁人他只能硬生生憋住,一张脸瞬间便涨得通红。
不该让妄殊宝鉴离身的。
他恼恨自己大意,忙不迭加快脚步向床榻走去。
然而明明只几步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那腿脚沉重得仿佛灌了泥沙一般,叫他挣扎的浑身是汗。
也不知这几步到底走了多久,只待温凉入手他的意识已模糊不清。最后那股劲儿散去时,喉间的热流再无阻拦,俱都倾泻在了他手中那面小镜之上。
黑甜如期而至,失去意识的云燕徊躺在床上,全然不知镜面晃动鲜血消融,镜中沉寂的世界正因他那一口血而震荡不休。
……
彼时桃苏还在妄殊阁楼里小憩。
自那日之后,那个少年粗噶的嗓音就再也挥之不去总在她脑中盘旋。她最初以为是自己憋疯了产生的臆想与幻听,可后来又忍不住怀疑,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的有人透过镜子看到了她呢?
但这可能吗?桃苏不敢相信。
因为仙器即便是残缺了,牢固的樊笼也不是谁轻易就能打破的,否则她也就不会被囚禁在此无数个日日夜夜了。
可怀疑归怀疑,不信归不信,心底还是期盼着再能从那个声音里获得更多信息。只是自那次以后那个声音便断断续续,仿佛隔着一层薄膜,叫她再也听不真切。
而今,天地震荡,封住这方世界的屏障松开了一丝缝隙,让她终于感受到了外界透进来的一缕气息。
逃离樊笼的生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到了面前,桃苏震惊之余忙催动元神之力将那缕气息牢牢囚住。
这是一缕散发着淡淡猩红色的气,她将它团成团拉近,却陡然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只是还不待她仔细回忆,那淡淡的红色便自顾自氤氲延展就此散开,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桃苏心急如焚抬手去抓,下一刻却是猛然怔住。
那延展开去的气并不是就此散去,而是生成了一个黑洞不住向着未知的空间延展。桃苏眼睛一眨不眨屏息看着,只希望那洞能越挖越深,最好直接钻破妄殊的屏障,叫她逃出生天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无尽的墨黑渐退,洞的那一头隐隐传来了晕黄的光亮。
桃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身体前倾,似乎下一刻就要随着那颗急切跳动的心一起蹦出去。然而光亮的那一头并非她所料是出口,而是一张染着血渍脆弱又狼狈的脸。
这少年皮肤白皙生得极为漂亮,眉间那颗朱砂痣比他唇边残留的血渍还要鲜艳,眼角犹自挂泪,似乎正在沉沉昏睡。
桃苏试探着抬手摸向那张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层厚实的屏障。
呵!她就说嘛,侥幸心理要不得,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让她逃出去……
她眼里的光一瞬就散了,呆呆怔愣片刻后忽然眨了眨眼,心底的戾气就这么陡然浮上了面皮。漂亮的脸霎时狰狞,她尖叫一声失控地朝着那个洞用力撞过去。
却是徒劳。
隐形的屏障柔韧有劲,不出意料地又将她弹了回去。
此时的桃苏已经状若疯癫,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撞得元神剧痛,撞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才瘫倒在冰面上。看着黑洞那头少年的脸静静落泪,半晌后终是咧开嘴大笑起来。
虽然还出不去,可总归有了希望不是吗。
她的视线扫过少年干净漂亮的眉眼,落到他唇边干涸的血渍上。
千年过去,她等待的“蓝火”又一次出现了。
也许,这就是天道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若错过……她怕是再也等不到下一个。
她蜷缩起身体,静静朝向那端睡着的少年。
……所以她需得耐心筹谋,好好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
云燕徊忙了一天,直到夜灯亮起时才回到凌元宫。一日未见仙子姐姐他甚是想念,迫不及待地想和她说说话。
当初,他将仙子姐姐当做倾诉对象其实是无意之举。
原来母后待他亲厚,常招他去承露宫说话,可自从父皇驾崩,母后与那人……
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便肉眼可见的淡了。
每每循例问安,说不了几句话他便想离开。因为承露宫里处处都是那个男人生活过的痕迹,也因为母后相比于前,日渐光艳照人的脸。
倒不是说他见不得母后好过,只是在某一日突然发现她与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明显要比跟父皇快乐得多,真心的多。对那个男人的后子嗣、后辈也出于真心地仔细照拂着,并非母后先前所言这一切是因为他,因为委曲求全。
云燕徊在觉察的那一刻,心里的某些信念就坍塌了,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似乎一瞬就懂了许多东西,之后他与她之间照样母慈子孝,双方似乎都在尽力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云燕徊知道很多东西都变了,从此以后他就只有他自己了。
某日,他无故遭帝师训斥,又被三哥拿母后之事暗地讥讽,心绪燥郁烦乱。
但偌大的禁宫无人可信,他便只能依照往日那样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等心气自然平顺。
只是到底沉不住气越坐越颓丧,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方洁白安静的世界,于是摸出了镜子,在冰原上徘徊。目光不经意扫到林间翘出的一角飞檐时,他愣了片刻,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滑动手指,违背自己先前心里定下的诺言,再一次闯进了阁楼里。
自第一次见过仙子姐姐他就再没踏足过阁楼,那里是姐姐的闺房,他一个男丁进去实是无礼之举。能发现这方瑶界已是受天道怜爱,他不该得寸进尺,所以告诫自己谨守本分,不可擅闯阁楼冒犯仙威。
然而……
云燕徊匆匆闯进去,却在屏风前踌躇不已,最终止住了脚步。
第一次他还能推脱自己不知情,这一次若是再往里走就是实打实的故意冒犯了。
他知道他其实连阁楼的正门都不应该踏入,这样做有负帝师教导,更有违君子之道,可是……他实在太想找个人陪着了。
妄殊是仙人遗宝,在云氏内历代流传,可却只他一人得了机缘发现了这方世界,怎么能叫他不起遐想。虽然还不敢承认,但他总觉得这就是天道独独赠与他的,那么同理,仙子姐姐……也是。
隔着大朵大朵纯白的兰花,云燕徊模模糊糊望见了那道斜倚在榻上的倩影。那柄团扇还在缓缓摇动着,他呆呆看了半晌不知不觉就开了口。
久郁心中的洪流一旦倾泻便一发不可收拾,云燕徊开心了要说了,委屈了要说,生气了要说,得意了也要说。
自他将仙子姐姐当做倾诉对象后,感觉天也蓝了云也白了,连总阴阳怪气挤兑他的三哥也没那么讨厌了,身上的担子莫名就轻了许多。
他可以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个时辰,虽然一开始还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沮丧,但很快他就从中体会到了另一种益处,一种可以毫无顾忌宣泄情绪的快乐。
在仙子姐姐面前,他不用端着东陵帝君的架子,嬉笑怒骂皆无所顾忌。可以说与仙子姐姐在一起,是他每日最快乐最无忧的时候。
……
屏退了脑中这段纷乱的记忆与侍人,云燕徊匆匆进了寝殿,迫不及待从怀中摸出小镜,手指滑动就朝阁楼而去。
如今他已是轻车熟路,跨过正门几步就到了屏风边,但这一次却没看见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心中一跳脸上笑意顿凝。
“仙子姐姐?”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然而屋中除了他略显急促的呼吸,照旧没有任何回应。
等了片刻,他实在心急,忍着羞窘偷偷将脸凑近屏风。
织物纤薄朦胧,可他还是看清了,屋中当真无人!
云燕徊终于害怕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礼数,旋风一样绕过屏风闯了进去。
佳人芳踪无影,木榻上果然空空如也。
他心头慌乱,手指忙不迭拨弄起来,但找遍了阁楼也没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仙子姐姐……仙子姐姐你在哪儿?”他急得满头是汗,喃喃叫着飞快冲出阁楼。
平坦的冰原一眼就能望尽,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
于是便又冲进密林,顺着崖壁一点点寻过去。
崖下是成片白如暖玉的树林,妖娆优美亭亭如盖,枝上无叶,唯有琼花密密。花朵六瓣,瓣瓣似羽,晶莹洁净美轮美奂。树下有冰凌,根根交叠丛从簇生,看起来危险又美丽,并非能藏人之地。
云燕徊不敢大意,耐着性子慢慢搜索,可任他将这方小世界找遍了也未见人。
他颓然怔住,望着漫天洋洋洒洒的细雪,伤心失落委屈愤怒各种情绪全都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难不成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仙子姐姐根本就不存在?
不!不可能!
他用力摇头,仙子姐姐一定还在这方世界的某一处,只是他寻不到而已。
许是因为他话多吵了她安宁,又许是因为他屡屡擅闯冒犯而生气,所以才躲起来再也不见他……
一想到从此又是一个人,又要孤寂无依独自面对所有事情,云燕徊就眼角发酸心中恐慌。再顾不得被门外的侍人听到,他嗓音里犹带泣声,忍不住加大音量喊起来。
“仙子姐姐,你在哪儿?仙子姐姐快出来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就待在门外与你说话绝不再踏入阁楼,求你别生气了,仙子姐姐……”
细雪簌簌,天地无声。
等了半晌,云燕徊环顾四周依旧未见仙子姐姐的身影,桃花眼里氤氲的泪终于滚落了下来。他耷拉着脑袋不住抽噎,哭得眼眶鼻尖通红,可怜巴巴仿佛一只被人遗弃的奶猫。
细雪还在下,但沉寂的世界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忽然就有了风。
那风不知从何而来,卷着一道轻柔空灵的笑声,如真似幻般随着漫天的细雪四处飘荡。
云燕徊猛打了一个激灵忙抬眸去寻,四顾张望间却追不到根源,一时急得满头是汗。
正当他无头苍蝇一样满林子里乱窜时,一声呢喃般长长的柔软叹息乍然响彻耳畔。
他呆立当下缓缓抬头,便见一截轻薄艳丽的红纱与两只带着淡淡樱粉的足在玉色的枝丫间轻轻摇晃。
那人裹着一件与玉树同色的披风,正背对他坐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
晶莹洁白的琼花密密实实地围绕着她,披风兜帽外沿,两根形似兔耳垂着的绒绒毛条正随着她嘴里哼唱出的奇异小调可爱的左右摆荡。仿若一只将将化形的花妖,鲜活得与之前如人偶般懒在榻上时判若两人。
云燕徊的心颤了颤,几次张口均以失败告终。正懊恼着不知所措,那人兜帽上的兔耳朵忽然轻轻一甩,她在繁花簇拥中偏转过头来。
飘絮漫天,雪光花树里那张美丽的面孔十分朦胧,唯有一双眼眸明若灿星。
忽而一弯,击中了树下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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