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酒店。身后的喜庆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瞬间坍缩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北方秋夜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带着一种清醒的刺痛。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上那身为婚礼置办的昂贵西装,此刻像一副冰冷的铠甲,沉重地箍着他。他只想尽快脱下它,连同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一起封存。
刚走出不远,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便追了上来,伴随着娇喘的呼唤:“顾亦辰!你等等!”
他脚步一顿,无奈地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转过身。
林薇薇小跑着靠近,脸颊泛着红晕,精心打理的卷发有些微乱,反倒添了几分生动的娇俏。她扬了扬手中他的名片,语气带着熟稔的抱怨:“走那么快干嘛?老同学这么多年不见,话都没说几句呢。
”
“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顾亦辰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语气疏离。
“理解。”林薇薇走近一步,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话语直接得近乎残忍,“看着自己当年喜欢的人嫁给别人,心里是不好受。”她像一只敏锐的猫,精准地探知着他的痛处,并以此为乐。
顾亦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没有接话。
见他默认,林薇薇得意地弯起嘴角,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与他并肩而行:“哎,反正都出来了。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咖啡馆,环境不错,去坐坐?你这一头扎进南方,好几年没消息,我可得好好审审你。”她的邀请大胆而直接,带着小城姑娘特有的泼辣和自来熟,几乎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顾亦辰看着眼前车流如织的街道,心绪纷乱如麻。此刻,他确实需要一点外在的喧嚣来填满内心的空洞,而不是立刻回到父母关切却沉重的目光下。
“好吧。”他终是点了点头。
林薇薇脸上立刻绽开胜利的笑容:“这就对了嘛!走!”
那家咖啡馆装修带着模仿港式的浮夸,灯光暧昧,音乐慵懒。林薇薇显然是常客,熟门熟路地引他到一个卡座,点单时甚至不需要看菜单。
“说说呗,深圳怎么样?是不是满街都是高楼和豪车?”她双手托腮,身体前倾,眼睛亮得惊人,毫不掩饰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但确实发展比我们这里要快很多。”顾亦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泡沫,言简意赅。
“真羡慕你,能跳出这个小地方。”她搅拌着咖啡,语气里少了之前的张扬,多了几分真实的怅惘,“我爸厂子里那些事,我一闭眼都能想到十年后的样子。有时候觉得,这里像一潭温水,挺舒服的,但泡久了,又怕再也跳不出去了。”
这番话说得意外坦诚,顾亦辰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立刻捕捉到他这细微的反应,趁势追问:“哎,像你这样在深圳站稳脚跟,很难吧?是不是……得特别豁得出去?”她的问题带着探究,“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什么都要靠自己,没人能靠得住?”
“机会多,竞争也更直接。”顾亦辰避重就轻。
“也是。”林薇薇身体微微前倾,眼底闪着光,“所以我才觉得你厉害。不是所有人都敢像你这样,从头开始的。”她这句话带着真诚的赞赏,随即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那……像我们这种老家去的,在深圳有没有机会?”
顾亦辰垂下眼帘:“事在人为。”
“听你这么说,我更想去看看了。”她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到时候顾经理可别假装不认识老同学啊。”
“看你说的,老同学还客气,随时欢迎”顾亦辰很大方的答应了。
“就是”林薇薇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随即压低声音,带着试探,“哎,在深圳……谈女朋友了吗?那边美女如云,又开放。”
顾亦辰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工作忙,没考虑。”
这个答案让她非常满意,笑容更深了些:“你呀,啥都好,就是这方面是个闷葫芦,要不,苏晚晴能飞喽,”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语气带着一丝打抱不平的亲昵:“我后来可是听人说,晚晴毕业那会儿……其实等过你一句话的。谁知道你上了大学就跟人间蒸发似的。你啊,活活把机会闷没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顾亦辰心底最深的旧伤。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混杂着巨大悔恨和钝痛的气流哽在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将杯中已凉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那股从内部灼烧他的火焰。
“林薇薇,”他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能不说这个了吗?”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顾亦辰看了看表,提出告辞。
“这么快?”林薇薇脸上写满失望,“不能再多待两天?我带你逛逛……”
“公司事多。”他的理由无可挑剔。
结账时,她抢着付了钱。走出咖啡馆,她仍不放弃:“我送你回去吧?顺路……”
“不用了,谢谢。”顾亦辰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自己回去。”
他转身走入夜色,背影挺拔而孤绝,没有回头。
林薇薇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她低头摩挲着那张名片,眼神里混杂着志在必得的亮光与被拒绝的不甘。
眼前这个男人比起高中时代那个只会读书的才子,更多了一份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的魅力,只是心里依然装着别人,难以靠近。这反而越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因为如今的顾亦辰,在她生活的这个小圈子里,是极其罕见的存在。
对于顾亦辰而言,林薇薇的出现,不过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尽,湖底依旧是为苏晚晴翻涌的、冰冷的惊涛骇浪。
回到深圳,顾亦辰将自己彻底投入工作的洪流。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不知疲倦。加班至深夜成为常态,销售部副经理办公室的灯,总是最后熄灭。
他的变化,路天明尽收眼底。
一次深夜,路总端着茶杯踱进他的办公室。顾亦辰正伏案疾书,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小顾,还没走?”路总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亦辰抬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神却锐亮如炬:“路总。‘兴达’的方案,还差最后一点。”
路天明走到他身边,看了看桌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兴达’是块硬骨头,你这套打法,胆子很大。”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顾亦辰一眼,“最近状态不错,憋着一股劲。怎么,回去参加个婚礼,受刺激了?”
顾亦辰握笔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波澜不惊:“只是觉得时间不等人,深圳速度太快,不跑起来就要落后了。”
路天明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穿这拙劣的掩饰。他笑了笑,不再点破,只是拍了拍顾亦辰的肩膀:“有冲劲是好事。男人嘛,事业才是根本。把握好度,别把身体搞垮了。”
路总离开后,顾亦辰望着窗外深圳的璀璨夜景,心中明了。路天明的赏识是真的,但那种基于“有用”的关怀,也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冷静与距离。他需要自己这把刀足够锋利,去披荆斩棘,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玩命很快结出硕果。几个难啃的项目被他相继攻克,业绩斐然。他的名字,开始在业内流传。
在一次决定下半年出口配额分配的关键会议开始前,顾亦辰在会场再次遇到了那个绕不开的名字——沈星玥。
这一次,顾亦辰才真正开始审视这个女人。他第一感觉,这个女人真美!太美了。
沈星玥的美,是带有侵略性和场景感的。不同于苏晚晴水墨画般的温婉清丽,她是一幅为商业战场量身定制的浓墨重彩的油画。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猩红色西装套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腰线,在一众深色西装的男性与会者中,像一簇跳动的火焰,醒目而夺目。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红唇饱满,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灼人眼球,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
她并未直接与顾亦辰交锋,而是正与那位掌握配额分配关键话语权的主管部门负责人谈笑风生。她微微倾身,聆听时眼神专注,发言时眼波流转,既有女性的亲和力,更有一种洞悉对方关切点的精明。她站在一群身份显赫的男人中间,非但不显逊色,反而像一位游刃有余的女主人,从容不迫地将话题引向对星辉贸易有利的方向,巧妙地影响着会场的气氛和风向。
顾亦辰冷眼旁观,心中那根弦已然绷紧。他明白,当沈星玥的笑容在那位负责人面前绽开时,谈判的序幕就早已拉开。
果然,当会议正式开始,各方就配额方案展开唇枪舌剑时,沈星玥立刻切换了状态。她言辞犀利,数据信手拈来,逻辑缜密,对华科代表顾亦辰发言时提出的方案步步紧逼,每一句都直指要害,试图彻底压垮华科的防线,为她刚才铺垫的“风向”争取最大化的实质利益。
顾亦辰却异常冷静。他早已做足功课,不仅对市场数据了如指掌,更通过隐秘渠道摸清了对方公司的软肋。他不急不缓地抛出论点,逐一拆解她的攻势,最后,看似无意地轻点了一下对方整体质量保证和产能方面的短板可能面临的困境。
沈星玥侃侃而谈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抬起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长时间地凝视着顾亦辰。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丝棋逢对手的、极具挑战意味的欣赏。
那场谈判,最终以华科的胜利告终。
结束后,在会场门口,沈星玥主动叫住了他。
“顾经理,”她走到他面前,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定的回响。她身上传来一阵冷冽又高级的香水味。“手段可以啊。”她红唇微勾,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顾亦辰神色平淡,与她直视:“沈总过奖,各为其主。”
沈星玥微微凑近,眼梢挑起一个迷人的弧度,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希望下次,顾经理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彼此彼此。”
简短的交锋,空气中却仿佛弥漫开硝烟与香水混合的复杂气息,顾亦辰发现,与沈星玥这样的对手过招,需要全神贯注,调动所有的智慧和精力。
顾亦辰看着沈星玥转身离去那摇曳生姿却又挺拔自信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南方这片战场上,他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美丽而危险的对手。
‘星辉贸易’的沈星玥。
顾亦辰默默念着这个他绕不开的名字。
之后的几个月里顾亦辰与她又有几次交锋,互有胜负。
这个女人很难缠,她似乎总能猜到他的部分意图,反应极快,且从不按常理出牌。
一次重大的海外订单争夺战,双方都投入了全力。这是一笔关乎半年业绩指标的生意。最后阶段的谈判异常艰苦,双方价格、条款咬得极紧。沈星玥似乎志在必得,展现了惊人的能量和手腕,甚至动用了一些顾亦辰尚未掌握的渠道关系。最终,在最后一次关键报价中,星辉贸易以微弱的优势拿到了订单的60%,华科拿到了40%。
事后分析,顾亦辰并非没有能力争抢更多份额,但他基于风险控制和长期客户关系维护的考虑,主动放弃了一部分利润空间,选择了更稳妥的合作比例。但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沈星玥看来,这是她的一次明确胜利。
签约仪式后的酒会上,沈星玥端着酒杯,摇曳生姿地走到顾亦辰面前,眼梢眉角带着胜利者的矜持笑意:“顾经理,承让了。这次运气似乎站在我这边。”她的话像是谦虚,实则带着不易察觉的挑衅。
顾亦辰举杯示意,表情平静无波:“恭喜沈总。生意场上有来有往,很正常。”他看得懂她眼里的得意,但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早已超越了一城一池的得失。
然而,就在星辉贸易紧锣密鼓地准备生产交付时,一记晴天霹雳猝然落下。
“沈总!出事了!”质量部经理几乎是闯进了她的办公室,脸色煞白,“刚入库的那批法国 P&C公司的核心电感元件,抽检合格率……不到30%!”
沈星玥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她立刻召集了采购、工程、生产部门负责人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采购经理擦着汗:“法国方面和他们中国的代理都确认了,是他们的生产批次问题,同意全额退款并换货。但……海运周期加上他们的排产,最快也要三个月!”
“合同条款呢?”沈星玥的声音像绷紧的弦,“有没有延误赔偿?”
“没有……这种国际采购,对方只承担退换货,不承担连带责任和间接损失。”采购经理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星玥将目光投向总工程师兼工程部部长艾新:“艾工,国内有没有可以立即替代的型号?”
总工艾新,一位五十多岁、沉默寡言却在业内极负盛名的技术大拿,他的话在行业内都备受重视。
艾新推了推眼镜,摇头的动作带着技术人员的绝对肯定:“不行,沈总。这个是核心材料,客户合同上白纸黑字指定必须使用P&C公司的这个特定型号。私自替换,属于重大违约,后果比延迟交货更严重。”
“那如果……我们冒险用这批残次品呢?”这是沈星玥最不愿问,却不得不问的问题。
艾新的表情更加凝重:“沈总,这不是冒险,是自杀。根据检测数据,这批料上线,最终产品合格率最高也只有30%,意味着我们投入100%的成本,只能产出不到三分之一的合格品。而且,由材料隐性缺陷导致的产品早期失效风险极高,这会把星辉的品牌信誉彻底毁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沈星玥心上。资金链断裂、巨额违约金、信誉扫地……所有这些可怕的词汇在她脑中疯狂盘旋。她感觉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碎裂。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扫过桌前每一张惶惑无措的脸,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先……全线停产。艾工,你带质量部再做一次全检,我要百分之百确定!”
众人沉默地离开后,沈星玥独自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吞没。她纵横商界多年,第一次被逼到了真正的悬崖边上。
窗外是深圳不变的繁华夜景,而她的世界却即将倾覆,一个名字,在她几乎绝望的脑海里浮现,她要去找那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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