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十一年,戊子月,庚戌日,大寒。
忘川湖畔,烟波浩渺。
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烟雾缭绕中,一叶小舟随风飘荡。
仔细一看,上面仰面躺着一个人。
这人长得高大,长长的一条,刚好填满船底,不留空隙。他嘴角噙着笑,一只手枕于脑后,另一只手则把玩着一柄玉扇,修长的手指灵活转动,玉扇随心旋转,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变化莫测的光影。
传说冥界有一条河,名为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所有走过奈何桥的亡魂只要喝了忘川河中的水,便会忘却前尘往事,步入下一世轮回,再也无法回头,这湖中的水,就是源自这条河。
传说是真是假,世人不得而知,湖水是否源自此河,更是无从谈起。
时至今日,谜底终于揭晓。
“叮咚”一声,玉扇滑落,落入水中。
神无暄和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慢慢握紧,屈膝坐起身。
玉扇跟在他身边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不小心失手掉落。
水面如镜,倒映出他寻找的身影,小船还在移动,不远处,正是玉扇掉落的地点。
湖水深不见底,玉扇下沉的速度格外快,白色的身影逐渐模糊。
直至完全消失的最后的一秒,神无暄和发现了踪迹,却也无端地冒出一个想法。
一个在常人看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天寒地冻,会法术的修道士却不想施法寻找。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但他向来随心,“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衣衫随着水流翻滚,他睁开双眼,没有回头,潜入深处。
湖水清澈干净,很快,神无暄和发现了还在下沉的玉扇,加快速度游过去,眼见近在咫尺,他伸手一把抓住,上扬的桃花眼里终于流露出笑意。
接下来自然是要游上水面,但不经意的一瞥,让他顿时愣在原地,忘记一切。
黑色淤泥变幻成墨色背景,映衬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白,神魂动荡间,他不禁怀疑,这抹白是鬼,是妖,还是仙。
渐渐地,他如同被此物迷住了心智,不由自主地游过去。
就在他逐渐靠近之时,突然,那抹白睁开了双眼,望向他。
到底是怎样一双眼?
神无暄和心猛地一颤。
脆弱?干净?破碎?虚幻?......他翻遍脑海中的词典,却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具体形容。
只觉得,世间的无边风月全都汇聚成了这一双眸子。
......
视线清晰的一刹那,燕归死寂的眼神有了波动。
原来不是团火,是个穿着红衣的人。
这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模样有点傻。
或许是因为被人打扰,又或许他觉得这人会救他,燕归起初的想法,在看清他的第一眼,全部烟消云散,至少现在,他不想再呆在湖里。
他断开腰间的束缚,如水中的鱼,姿态优美,却又速度极快地往岸上游,经过此人,他伸手抓住他的臂膀。
神无暄和没有反抗,乖巧配合。
回到岸上,燕归放开抓住他的手,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神无暄和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人走了。
他默不作声地跑到前面,笑得灿烂,“这位神仙,谢谢你救了我。”
燕归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忍不住眯起眼。
眼前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火红锦袍,妆花缎的布料,在光影变化下,逐花异色,他虽已到及冠之年,却依旧半束长发,金镶玉做的冠上,又饰以珍珠宝石,再加上一条绣着金丝龙纹的同色发带,衬得整个人珠光宝气。
奇怪得是,若是这副打扮放在旁人身上,一定会变得俗不可耐,但配上他那张笑脸,却好似天生一对,仿佛他生来就是金玉宝石中堆出来的富贵人。
燕归板着脸避开他,“不用我救,你也可以自己出来。”继续向前。
神无暄和跟上去,“神仙既然知道,却依然选择救我,一定有个菩萨心肠,所以我更应感谢。”
燕归不理他,加快脚步。
跟着他的人也加快脚步。
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僵持不下,终于,有一个人认输,两人一前一后停下来。
燕归转过身直视他,话中透着冷意,拒人千里之外。
“感谢我收下了,不要跟着我。”
神无暄和因为他停下而愈发灿烂的笑容僵住,他掩饰着失落回答:“神仙既已收下,那我先走了。愿君今后岁岁长康健,万事皆如意。”
但消失的笑容却掩藏不住,燕归轻“嗯”一声,声音很小,只有他能听见,转身离去。
他穿着一袭朴素的白衣,满头墨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风吹过,素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一握,衬得他瘦削的背影更加消瘦,就像神无暄和第一眼看到他的那样,虚无缥缈,仿佛整个人随时都会消散。
——
燕归走了很久,在一个石碑前停下脚步。
石碑历经多年风吹雨打,早已不复当年光彩,处处控诉着岁月无情,不仅生了裂缝,连上面的刻字也变得模糊不堪,隐约还能认出“落霞村”三个字。
燕归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而后走进村庄。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后,有另一个人也站到这个位置,他深深望了石碑一眼,抬步离开。
落霞村并不大,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庄的三面被大山包围,只有一个方向能进出,小时候,燕归的阿妈总会抱怨这个地方的贫穷、封闭、落后……吵嚷着要全家人搬到镇上去。
每到这时,小燕归都会跑出家门,跑到村旁的一个小丘上,面朝西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嘴里叼个狗尾巴草,瞪大双眼,静静地等着太阳落山。
落霞村虽被大山困住了脚步,大自然却也将最美的风景留给它作了补偿,小燕归躺着的位置,就是他发现的最佳观赏晚霞的地点。
等到太阳落到地平线,西方平平无奇的天幕就会被各种绚丽的颜色染成不同的画,有时是暖洋洋的橘黄,渐变成更加诱人的浅黄;有时是梦幻的紫色,掺杂着似火的红和似水的蓝......几户人家升起炊烟,一缕又一缕,像世人最后的梦。
直到天空被冒着星光的夜幕彻底取代,阿嬷的声音便会响起,“归儿,快回来吃饭了。”
小燕归边大喊:“阿嬷,我来了。”,边扑腾着小短腿跑回家。
......
回忆之所以是回忆,是因为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再也无法相遇、无法发生,只能靠着记忆一遍遍回想、再现。
燕归推开木门,满目荒凉。
院中杂草丛生,房檐下蛛网密布,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可能再过几年,就再也看不出五口人生活的踪迹,人非物亦非。
他的眼角闪过晶莹,燕归闭了闭眼,挥手将杂草去除,然后踏着当年踏过的石板,缓缓走进屋内。
沉积的灰尘铺了厚厚一层,落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物件上,燕归清除干净,又见屋顶裂开缝隙,四处透光,他找遍地方,也没发现能用的工具。
看来只能去别家借。
燕归走出家门,找了几户人家,全都大门紧闭,无人回应,无奈他来到最后一家可能有人的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谁啊?”
沧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谨慎。
“村长,是我,燕归。”
燕归艰难地回答。
房门猛地打开,走出一个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燕归扶着他走进屋内,老村长颤颤巍巍地倒了杯茶,燕归想帮忙,他还强硬地不让。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老村长找出一盘糕点,放在他面前。
燕归垂眸喝了口茶,咽下苦涩的茶水,自然地回道:“挺好的。”
老村长却不相信,他捡起一块糕点放在他手上,示意他快吃。
“你们这些年轻人,光想着去大地方看一看,闯一闯,却不知道其中的苦,等到真的吃苦了,又怕家里人担——”老村长突然噤声。
燕归放下手中的糕点,平静地说:“村长,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老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过去,那就不提了,你看你瘦的,出门在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来,再吃一块。”
燕归推辞,说出他今日来的目的,连带着刚刚产生的疑问:“村长,我想找些工具回去修补屋子,怎么敲了几户人家的门,都没有回应,是有事出去了吗?”
老村长闷下一杯茶,笑着说:“哪有什么事,这些年,村里的几户人家都陆续搬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燕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村长为何不走?”
老村长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布置,露出似感伤,似怀念,又似不舍的神情。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活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个儿过去吧。我老伴就埋在不远处的山上,我都想好了,等我走了,我就和她埋在一起,去陪她。再说,我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村里,习惯了,也不想离开了。”
老村长收回脸上的神情,开玩笑道:“这不,幸好我没走,不然也等不到小燕子飞回来了,你说是不是?”
......
直到落霞村的晚霞又一次回到天幕,燕归拿着工具,辞别离开。
晚霞染红了他的轮廓,看着看着,老村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东西。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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