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聿提着几个琴盒,步态从容,足有半人高的皮质琴盒在他手里小小一个,衣角都不见凌乱。
周彦青一早尽职地向琴行预约了保养,但却被告知,上门取琴要一周后才有时间,程聿左右无事,便亲自去了趟练习室,将一柜子的琴打包带了出来。
看见郁仪,他礼节性地颔首算作招呼。
“店员去仓库了,马上回去。”郁仪握着手心热乎乎的纸杯,替店员解释。
程聿点点头,简单环视一圈,将琴盒竖放在角落空置的琴架上。
郁仪瞧了两眼,走上前帮忙。
琴盒很重,完全不似他提着那么轻松,但拎一两个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都是老师的琴吗?”
“嗯,送来保养。”
程聿接过她手里最后一个琴盒,问:“来买琴?”
“是呀。”郁仪笑着同他提议,“您回头也帮我挑一挑?”
程聿侧眸,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定在她的脸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眼睛是肿的,半边脸也是肿的,琴行灯光偏暖,本就照得人红润,若不是他离得近,很难注意到她脸上那些不正常的点点淤血。
这痕迹说是自己抓挠弄出来的,未免牵强。
明明昨天送出门时还好好一个人。
郁仪对自己现在的模样一无所知,她来之前在出租车上对着手机瞧过一眼,只是有些红肿,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个明显巴掌印。
见身边没了声音,郁仪正要抬头,店员推着小推车走了过来,声音由远及近,“给您挑了三把,成色都不错,我放架子上给您看看,”
看见程聿,店员显然愣了下,“你怎么有时间过来?”
程聿惜字如金:“送琴。”
“也是,总不能是特意来找我玩。”
店员扫了眼琴架上那一排琴盒,啧声道,“早上有位先生打电话来约保养,原来是你啊,我们员工结婚去度蜜月了,下周才回来,我看店走不开,要知道是你,我就下班去一趟了。”
他边说边麻利地将从仓库拿来的琵琶放在展示架上,对程聿说,“琴放那就行,回头我带去给老爷子。”
三言两语便将程聿的事安排结束,然后将展示架推到郁仪面前,换上她熟悉的待客笑容,“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左边两把是微凹,右边是大叶,木料都是上等的,音色共鸣也都很好,喜欢的话可以上手试试音,感受一下。”
郁仪看看程聿,又看了看店员,一时没吭声。
店员见她没动作,心里有些犯嘀咕,想着这姑娘是不是对这些不满意,忽又注意到她站在程聿身边,还站得很近。
他后知后觉问:“认识?”
程聿垂眸看了郁仪一眼,点头道:“母亲的学生。”
店员睁大眼睛:“你是江阿姨的学生?难怪呢。”
难怪什么,店员没说。
他热情地重新自我介绍:“妹妹你好,我姓郑,郑业勤,你既然是江老师的学生,那就是这修琴的钱我不能要,老爷子知道是要生气的。”
江家和郑家祖上是旧识,江徽如小时候和郑老师傅住一条巷子,拿郑记仓库当自家的逛,挑中哪个琵琶就选哪个,都不满意便央着郑老师傅重新做。郁仪不知道,她那把坏掉的琵琶,就是江徽如向郑老师傅讨来的。
“钱还是得要吧……”
郁仪不知其中渊源,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程聿像是下巴长了眼睛,解释说:“郑老师傅是他爷爷。”
“你江老师以前是我家邻居,我小时候还是你江老师带大的呢。”郑业勤笑呵呵道。
郑业勤大程聿六岁,出生的时候江徽如还住在家里,他家里大人忙着厂里的事顾不上他,江徽如便抱着他去演出的书场玩,他年纪小,听两分钟就睡着,也不耽误江徽如工作,当天得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落在他手里。
和他一比,程聿这个亲儿子的待遇实在惨了些。
“不是想让我帮着挑琴?”
程聿看向郁仪,“先试试音。”
“对对,不管多好的琴,上手了才能知道合不合适。”郑业勤说。
“哦、好。”郁仪将注意力放回琵琶上。
琴肯定要试的,只不过想到要他面前弹,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三把琵琶从外观来看,除了头花、背板颜色和花纹,几乎看不出太大区别。
她仔细比较了一下,排除了木料偏红花纹有些乱的那把。
郁仪拿起其中一把,坐好,轻轻呼了口气,拨动琴弦试了试音准,随意弹了一小段她最常用来开指的练习曲。
因为许久没有弹琴,开头指法生疏,好在她基本功扎实,肌肉记忆也还在,弹个练习曲没什么太大问题。
春天温度不高,她穿着身棉麻长裙,羊绒开衫简单搭在肩上,一头未经染烫的乌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专注地感受着指下琴弦的手感和琵琶的音色。
功底还在,可惜自信不足,也有些紧张。
程聿一眼便能看出她的问题。
郁仪自己也清楚,她对现在的自己确实没什么信心,生怕多弹一秒便暴露自己技艺退步的事实,简单对比了两把琵琶的音色便放了回去。
两把琵琶质感相当,音色稍有差别,却也很难立即判断哪个更出众。
郑业勤说:“这两把都是我爷爷小徒弟做的,目前现琴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如果实在看不上,只能定制了。”
郁仪看着程聿,问:“您觉得哪个好一些?”
可以值得更好的,程聿心里想着,却还是认真给了建议,他斟酌用词:“第一把音色圆润,不会过亮也不尖锐,余音足,共鸣也还可以。”
和她的想法差不多。
郁仪有些惊讶,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程聿真能说出个一二三。
她眨了眨眼,存了些玩心,“可是第二把琵琶的头花好像更好看。”
木质的树干上地坠了三朵的梅花,看材质有点像掐丝珐琅,颜色很生动,而第一把琵琶是朵白玉兰,润玉质地,通透清雅。按工艺来说,掐丝珐琅确实更特殊。
程聿淡淡扫她一眼:“喜欢可以更换。”
郑业勤贴心附和:“这款掐丝珐琅的头花我们仓库有备用的,喜欢的话我现在就帮您换,不费事,一会就好。”
见他抬脚就要往仓库走,郁仪连忙说,“没事不用麻烦,这个头花也挺好的,就听程先生的选第一个吧。”
掐丝珐琅很别致,却不如玉兰耐看,郁仪生怕劳烦别人,果断结账付钱。
郑业勤开单自然开心,却又忍不住看了眼那把被冷落的第三把琵琶,“微凹的不试试?”
“我不喜欢颜色太红的木料。”
郁仪委婉道。
她掏出手机付款,这些年攒的压岁钱瞬间少了一半。
郁仪短暂心疼了一下,便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新琵琶。
钱不会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自己。
她对这把新琵琶还是很满意的,她精心挑选了个白色小漆皮琴盒,将新琵琶爱惜地放了进去。
郑业勤正拉着程聿说话。
他许久没有见到程聿,随意聊了几句近况。
程聿出现在江家的时候,郑业勤正在读高中,放假回家发现江徽如多了个比江昀还大的儿子,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江徽如对他很好,他想象不出这样好的人,会狠心丢下而亲生的儿子。
那时流言也多,大多都是说程聿父亲不好,郑业勤直觉这个说法不对。程聿小小年纪便是一副沉稳模样,言谈举止有礼有节,显然是被养在家教严明的家庭中。
有次几个孩子在郑家吃饭,唯独程聿坐得笔直,不是自己面前的菜绝不夹,吃菜也是点到为止,绝不贪多,反观江昀,捧着堆成小山的碟子,小腿一跷,坐在电视前边看边吃,比真少爷还少爷。
郑家和江家走得近,后来的事也算知晓一些,得知他仍住在华清寺,郑业勤有些不是滋味地叹了一声:
“你这是何必,江阿姨如果在世......一定也希望你好。”
听到这,郁仪忽然意识到,她完全不知道江徽如是如何去世的。
江徽如去世的消息传来时,郁仪的外婆刚办完葬礼没多久,她尚未从外婆不在的钝痛中缓过来,整个人像是在溺在水中,可以听见外界的声音,却没有思考的能力。
师姐们联系到她,商量着一起去追悼会送老师最后一程,却被告知她家人已经简单办了葬礼,不希望被外人打扰,她没见到江徽如最后一面,也没能问出口老师发生了什么。
江徽如从不将工作和生活放在一起,私下和学生并不亲近,她逢年过节发去的问候从没得到回复,郁仪和那几个师姐倒是有联系,但都没听说过老师身体不好。
是生病,还是意外?
郑业勤那声唏嘘的长叹,很难不让人胡思乱想。
郁仪悄悄看了眼程聿的表情,他神色如常,从始至终眉梢都不曾动一下,说他平静都显得他在刻意。
程聿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好,工作顺利,身体康健,闲时喝喝茶看看书,睡觉都很少梦见什么。
他还在鲜明地感受这个世界,逝去的人却再也尝不到今年的春茶。
可这事谁又说得准呢,他们一家人说不定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团圆,能不能瞧得上这儿的春茶都需要打个问号。
程聿不习惯以弱示人,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在别人对自己表现出担忧时给予回应。
注意到郁仪已经将琴盒挂在肩膀上,他问郑业勤:“你这有可乐吗?”
郑业勤刚酝酿的情绪顿时卡住,“有啊,干嘛,你不是不喝碳酸饮料吗?小时候人家都端着饮料,就你老气横秋地捧着个热茶,苦不拉几,也不知道哪里好喝。”
郁仪失笑,心里格外赞同。
茶叶哪里比得上碳酸气泡直冲上颚所带来的刺激和愉悦。
程聿习惯了郑业勤的打趣,也不生气,淡声提要求:“要罐装的,冰的。”
“这还要你说,我只喝冰的罐装百事,等着,我去给拿。”郑业勤说着去了茶水室。
人走后,程聿转头看郁仪,问:“等会去哪?”
“回华清寺,程先生呢?”
郁仪来不及收回笑意,索性就笑着回他,唇角弯弯,杏眸明润,一扫先前先前的蔫巴模样,如果忽视那半边泛着淤血的脸。
“叫我程聿就行,我回华清寺。”
郁仪也不傻,顺杆笑道:“好,那劳烦您捎我一程?”
程聿点头说,“我现在取车,你拿了可乐在门口等我。”
到华清寺的公交很少,来回转车得两三个小时,有车的话到山下只需半个多小时,倒省得她背着琵琶来回折腾。
程聿刚走没几步,郑业勤拿着一罐可乐回来,左右看了看,“程聿人呢?”
“去取车了,我帮他拿可乐。”郁仪解释道。
“走得倒挺快,行吧,琴修好了我会打电话通知他,你的也是。”
郁仪拿着可乐,被冰得打了个激灵,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我会告诉他的,谢谢您。”
“客气什么,回去路上小心。”
郑业勤摆摆手,将人送出门,转身继续给自己的二胡上松香。
郁仪到门口的时候程聿刚将车停好,一辆黑色霍希,车型低调,和程聿这山水不显的气质倒是有些相符。
他帮忙打开副驾车门,又顺手接过她的琴盒,将琴盒妥善放进后备箱才开门上车。
车里简洁干净,没有任何装饰物,连气味都是他上车后才有的,清淡的皂香,像是某种洗衣液的味道。
郁仪系好安全带坐好,将那罐冰可乐递给他。
程聿接过可乐,修长骨劲的指节拿捏着金属罐身,水汽凝结成珠,顺着指缝滴落在他的大腿上,深色高定西裤瞬间洇出一片水渍。
察觉到会滴水,他侧身从后座的外套里拿出一块新手帕,耐心将罐身薄薄地裹了一层,感受温度还算适宜后,抬手将可乐递到她的脸旁。
冷气被柔软的布料隔绝,明明没有碰到脸,郁仪却依然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冰敷会舒服一点,淤血也能散得快些。”
车厢不算宽敞,他的气息很近,声音也很近,嗓音低沉磁性,语气认真,夹杂着并不掩饰的关心,近得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说了什么耳尖便先一步泛了红。
郁仪愣愣看着程聿,两秒后,她惊讶地扭过头,整个人趴在车窗盯着后视镜,喃喃自语:
“完了,我毁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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