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郁仪乘坐接驳车下山。
她不知该怎么向郁母解释,只能先回家,要是等郁母去学校找她扑了空,后果可能比没考上京大还要严重。
华清寺远离市区,山下也没有能直接到家附近的车,郁仪对着手机导航折腾半天,辗转到家时已经是中午。
望着眼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她罕见地生出一丝退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郁母说一不二的性格,尤其是学习一事。
郁仪深呼一口气,摁响门铃,半天听不见动静。她略带疑惑地输入密码推开门,低头扫了眼鞋柜,郁母的鞋子不在。
想想也不意外,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正是郁母最忙的时候,她不在家才是常态,只不过郁母早上问过她几点到家,她还以为郁母会在家等她。
郁仪心情难言地关上门,一颗心上不上下不下,本想去厨房找水喝,却发现水闸是关着的,电闸也关着,窗台那束年花不知枯萎了多久仍在瓶子里躺着。
显然,她过完年回学校后郁母便没在这住。
前年外婆去世,她在南城读书,郁母为了方便工作搬进了学校宿舍,只有她放假回江城的时候才回来行,一来二去家里变得格外冷清。
她叹着气,将残花收拾干净,打开水电闸烧了壶热水,本打算等水凉些再喝,又觉得时间难捱,想想便先去了储物室。
储物室靠门的架子放着好几个琴盒,她的琴几乎都在这,其中就有他修好的那把琵琶,不过那把她早已不用,眼下都想不出在哪个盒子里。
郁仪拿出自己最常用的琵琶,拿出湿巾仔细擦去盒子表面的薄灰,打开一看,顿时皱起眉头。
琴头断了。
明明去年还拿出来调过音,如今却头身分离,不知是摔坏的还是单纯脱胶。她痛惜地拿着断掉的琴头试图拼接回去,心中飘过一行字——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把琵琶,而且是外婆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用了很多年,有感情不说,换把新的还得重新磨合,何况她现在等着用琴。
郁仪无奈揉了揉额角,寻思趁着郁母没回来,去趟琴行看能不能修好,却不想她刚背上琴盒往外走,大门传来开锁的提示音。
郁母提着购物袋迎面走进,留着利落短发,打扮干练,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目光锐利似一张密不透气的网,寸寸落在她身上。
熟悉的压迫感席卷着她的神经,郁仪钉在原地,不自然地叫了声:“妈妈。”
郁母没有应声,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许久未见的女儿,视线在她肩上的琴盒停了一瞬,问:“准备去哪?”
郁仪攥了下发汗的手心,如实说:“琵琶断了,想送去琴行看看。”
“先吃饭。”郁母面无表情道,说完便往厨房走,照常开始洗菜做饭。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水流的声音都像是一种凌迟。
郁仪默默放下琴盒跟过去,郁母瞥她一眼,任由她打下手,全程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
回家的路上郁仪曾设想过郁母会如何生气,怒火冲天责骂,亦或是痛心疾首地斥责,就像寻常父母对待考试没考好的孩子那样。
可她忘了,郁母从不是这样的母亲。
郁母虽严厉,却从不打骂自己,也很少对她说重话,只会在她犯错的时候,沉沉告诉她:不要让我失望。
她最怕看见郁母失望的表情,就像现在。
吃完饭后郁母坐在沙发上喝水,郁仪犹豫着走上前,垂眸道歉:“妈妈,对不起。”
“木已成舟,你的道歉没有任何用处。”
郁母不轻不重地搁下杯子,冷冷盯着她,“你早就知道没考上是不是?”
“……是。”
郁母冷哼一声,语气不由加重,“你现在长本事了,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家里,一周的时间,想好以后去哪里打工了?”
“听说这次复试刷了四个人,你是其中之一,高考掉链子,现在又掉链子,郁仪,你究竟有没有用心?心里还有轻重吗?”
郁仪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训。
京大是郁母一早就替她定好的目标,高考失利后郁母气得大半年没和她说过话,直到她答应考研才勉强消气,在郁母心里,没考上京大是她一生都抹不掉的污点。
郁母性格严苛,凡是她认定的事,都要求她做到最好,可惜她能力有限,没有要强的心性,唯一能做的只有听话、尽力。哪怕她不擅长文科,没有读文的兴趣。
她该怎么告诉郁母,她也不愿意成为被刷掉的四分之一。
“真该送你去复读。”郁母越说越觉得气不顺。
当年高考出分后郁母本打算送她去复读,是外婆极力劝说,说什么复读太苦,南大挺好,又说自己身体不好,南大离家近,若是有个什么事郁仪也好回家看她。
郁仪曾以为这是外婆替她解围的说辞,后来才知道,高三那年外婆查出来重病。前年外婆病重复发,她无比庆幸南大离江城只有一个小时车程。
郁母说累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抬眼见到她这幅木讷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也是白费,你再考一年吧,这次就当长个记性,我已经帮你重新找了老师,这周六开始上网课。”
说着扫了眼边上的琴盒,“琴坏了就坏了,你这一年好好在家备考,别的事不用管,千万不要再让我失望。”
不愧是郁母,一晚上的时间便替她做好了安排。
“我不想读研。”
郁仪掐了下手心,抬头看郁母。
郁母皱眉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不想读研,就算读,我也不想学这个专业。”郁仪重复了一遍,声音发闷,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是她思考一夜后的决定。
京大是无数文科学子所向往的学府,她努力了,也尽力了,可现实就是那张拟录取名单,她是被刷掉的四分之一。
跟真正喜爱文科的学生比,她缺少天份,也没什么热情,竞争不过是意料之中,就算靠着复读的经验考进去,又如何走得长远。
诚然她不清楚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但她确定,她不喜欢这个专业,不想一条路走到黑,不想再次经历去年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那你想学什么!?”郁母顿时压不住火,重重敲了敲茶几,大声呵斥,“学业是儿戏?说换专业就换专业,半途而废就是我教你的?”
郁仪:“可是……”
“没有可是!”
郁母厉声打断,态度十分强硬,“换成别的专业就能学好了?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听话点,好吗?不要再让我失望,这件事没得商量。”
“您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想法?”郁仪说着,忽然就红了眼眶。
“我是为你好!”郁母脸颊涨红,咬牙道。
“对,都是为了我。”郁仪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情绪已然在崩溃边缘。
她紧紧攥着发抖的双手,强忍喉间涩意,一字一句说:“一直以来,我尊敬您,爱您,因为不想让您失望,我硬着头皮去考研,哪怕每天焦虑到想从楼上跳下去。”
“付出心血的是我,失败的是我,承担后果的也是我,您以为我进了复试却被刷掉不难受吗?这些您好像从不关心,您只在乎我是否听话!”
放弃评弹的时候,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郁仪也曾据理争取过,郁母只需说出一些固定台词,她就会像npc一样触发愧疚bug立马妥协。
这些妥协其实毫无道理,她却从没想过说不。
听到这些话,郁母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郁仪从未见过郁母如此恼怒失望的眼神,就好像,她的人生毁了,她的女儿也毁了。
可是——
她倔强直视郁母:“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又重又响地落在脸上。
郁仪只觉脑袋嗡得一声,踉跄着撞到茶几的拐角,架在一旁的琴盒不慎砸倒在地,隔着箱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脸上又热又痛,额角神经一顿一顿地跳着,没等她缓过来,郁母阴沉着脸开口,声音格外冷硬:“不读可以,从今天起,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滚出这个家,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说完,郁母心硬地别开脸,像是要验证自己说的话,再不看她。
郁仪忽然觉得自己像讨不到糖只会哭闹的小孩,可是她的母亲不吃这一套。
她不甘心,却又感到一丝解脱。
没有人可以永远活在别人的期待中。
郁仪抬手擦掉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捡起琴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
出了门,她双脚发软地蹲坐在路边,满脑子都是和郁母争吵的画面,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往下砸。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郁母对她学业的执拗而委屈,还是因为郁母最后那冷漠的背影而伤心。
郁仪没有父亲,从小由外婆照顾长大的,和郁母算不上亲近,郁母性格要强,既不慈爱也不温柔,独自怀孕生下她,月子没做完便忙着工作。
在郁母心里,工作永远排第一,她只能算是责任,保证她吃饱穿暖接受教育就行,偶有的关切也只是问她做了什么,考试怎么样。
郁仪常常觉得郁母对她和对待学生没有区别,可就算这样,被问起最喜欢的人是谁时,她的答案总是郁母。
没有比母亲见到她满分卷子时那双欣慰的眼睛,更能让她开心。
郁仪深知母亲养育她的不易,知晓母亲为她好的初心,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负担,她几乎事事顺从,可她终究是普通人,既想要母亲的爱,又想要母亲的放手和尊重。
想到这,眼睛又开始酸涩,郁仪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鼻涕,却从意外摸到一张硬卡片,拿出来看,是琴行的名片。
看着名片上斑驳的郑记二字,郁仪这才恍惚记起,自己还得去修琵琶。
郑记是专做琵琶的琴行,所售琵琶皆是手工制作,量少但精,郑老师傅亲手做的琵琶在业内更是收藏级别,她当年沾了江老师的光才捡漏了一把。
她打车前往名片上的地址,只见店里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带着副眼镜,正专注地给二胡的弓上松香。见有人来,男人忙放下二胡,起身迎接。
“您好,看点什么?”
郁仪说明来意:“请问郑老师傅在吗?”
男人礼貌笑道:“郑老师傅退休好几年了,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您看这琵琶能修吗?十多年前在郑老师傅那买的。”郁仪打开琴盒,将琴递过去,以及那块断掉的琴头。
男人有些意外地瞧了眼郁仪,接过琵琶仔细看了看琵琶背面的刻字玉牌,见确实是郑老师傅所刻,不由打起精神。
“琴头脱胶不是什么大问题,倒是这条裂纹,修起来有些麻烦。”
男人指着琵琶背面足有一掌长的裂缝说,“这是摔的吧?瞧着还挺深,修也能修,不过音色各方面会受到影响,工期最快两个月,您考虑下。”
郁仪完全不知道这条裂缝的存在,也不记得自己摔过它,琵琶好好放在盒子里,就算是刚刚在家掉的那一下,也不至于坏得这么严重,除非有人碰过。
她紧紧皱着眉,心中又疑又愁。
两个月后文化节都结束了,家里倒还有一把琴可以用,可要让她再回家一趟……
郁仪果断否决这个想法,“先修吧。”
“好的。”男人将琴收好,着手填写报修单。
郁仪问:“您这有差不多的现琴吗?”
“现琴有的,但不多,您急等着用吗?如果您对琵琶材质工艺有特殊要求,这边还是建议您定制。而且现在都是郑老师傅徒弟制的琴,您看能不能接受?”
郁仪笑了下说:“可以的,我先看看。”
自打郑老师傅退休,他的琴卖一个少一个,不是被私人收藏,就是在拍卖行里,出个二手价格都是成倍得翻,哪里还轮到她买。
她要求不高,用得顺手就行。
男人说:“行,那您坐着休息下,这边的琴比较适合初学者,您估计用不习惯,我去仓库帮您挑几把。”
郁仪点头:“麻烦了。”
男人替她倒了杯热水后便离开去了仓库,郁仪刚坐下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门。
担心有客人来,她探出脑袋:“店员去仓库了,马上回……”来。
看清来人,郁仪话音一顿,眨巴眼,“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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