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言在绿洲边缘醒来时，双月已经沉到地平线下。
砂齿先知的小屋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留着一张潦草的笔记：“去寻求母树的智慧——东行三日，见血藤即入口。”
腹部的伤口愈合了大半，但掌心的锁链印记变成了深紫色，时不时传来刺痛。更糟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出现空白——黎渊教他骑自行车的那段记忆只剩下模糊轮廓，细节全消失了。
“记忆具现化的代价...”黎言喃喃自语，用布条缠紧手掌。
沙漠的日出壮丽而残酷。当第一缕阳光掠过沙丘时，黎言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向东出发。右眼的特殊视野里，远处的天空浮现一片虚幻的森林轮廓，那是下个世界的召唤。
三天的跋涉像一场酷刑。白天的烈日烤焦了他的嘴唇，夜晚的低温则让木质化的左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更可怕的是幻觉——有时他会看到黎阳走在前面，转头时却只有无尽黄沙；有时天空突然变成终焉之塔内部的模样，锁链如雨般垂下。
第四天清晨，黎言终于看到了砂齿所说的“血藤”——一片巨大的红色藤蔓墙矗立在沙漠中，像一道血肉筑成的长城。藤蔓表面布满脉动着的血管，一些地方还挂着半融化的动物尸体，被缓慢吸收着养分。
「欢迎来到共生纪元。」影的声音突然响起，把黎言吓了一跳。
它这次出现的方式不同以往，二十种材质的身体直接从一株血藤中分离出来，新增加的记忆晶体部分现在占据了整个右臂，散发着不祥的紫光。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黎言警惕地说。
影的二十只眼睛闪烁着不同光芒：「每个世界我都会更完整。在这里，你将遇到我的第三块碎片——知识守护者。」
它指向血藤墙，那些蠕动的藤蔓突然分开，露出一个潮湿的通道：“穿过这里就是共生森林。规则很简单：知识通过共生获得，但每获取一份知识，你就会失去一点自我。”
通道内部布满发光的孢子，每一步都会激起一片荧光。走了约十分钟后，黎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巨型森林。这里的树木至少有三百米高，树干上布满神经网络般的纹路，树冠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更神奇的是，她看到有些树干上嵌着人脸，正安详地“沉睡”。
“那些是...人？”黎言声音发紧。
「自愿与母树共生的学者，」影解释道，「他们的意识活在集体知识网络中，□□则成为森林的一部分。」
一条由发光苔藓铺就的小径自动延伸到黎言脚下。他犹豫片刻，还是踏了上去。苔藓在他脚下发出悦耳的嗡鸣，像某种欢迎仪式。
森林内部比想象中明亮。无数发光的昆虫在空中组成不断变化的图案，有时是数学公式，有时是陌生文字。黎言注意到一些半人半植物的生物在树林间移动，它们有着人类的躯干和树木的四肢，头顶则开着艳丽的花朵。
“共生体，”影说，「在这里生活十年以上的人类都会开始转化。」
小径引导他们来到一棵特别粗壮的巨树前。这棵树的树干上雕刻着一张慈祥的女性面孔，树根处坐着一位几乎完全植物化的老者，只有脸部还保留着人类特征。
“啊，新来的求知者，”老者的声音像风吹过树叶，“我是守门人柯恩，已经守护母树一百二十年了。”
黎言注意到老者的胸口嵌着一块发光的绿色晶体，与周围树木的脉动完全同步：“我想了解这个世界...还有记忆窃贼的能力。”
柯恩的花朵头发愉快地抖动：“直接的问题！母树会喜欢你。”他伸出木质化的手，“触碰我的额头，你就能暂时接入知识网络。第一次免费。”
黎言迟疑地看向影，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指贴上柯恩的额头——
世界化为成无数光点。
黎言感觉自己被分解成百万个信息单元，又在瞬间重组。他“看”到了共生纪元的全貌：这个世界的人类在诡异降临后选择与植物诡异共生，建立了庞大的神经网络。知识不再通过书本传递，而是像养分一样在系统中流动。代价是个人意识的模糊化，最终完全融入集体智慧。
关于记忆窃贼的信息也随之涌入——那是一种禁忌技术，能从神经网络中剥离个体记忆，但会导致知识体系的不稳定。在共生森林，这种行为等同于谋杀。
“啊！”黎言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那种被千万个意识同时冲刷的感觉太过强烈，他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柯恩慈爱地看着他：“第一次总是很难受。你想了解更多，就得提供自己的记忆作为交换。”
黎言擦擦嘴：“用我的记忆...换知识？”
“公平交易。”柯恩的瞳孔变成树叶的叶脉状，“比如，关于控制记忆能力的方法，价值...你十二岁生日的全部记忆。”
黎言浑身发冷。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关于黎渊的记忆，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忘记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旅行。
“有没有其他方式？”
柯恩遗憾地摇头：“知识必须用等价的自我来交换。这是共生纪元的法则。”
影突然上前一步：「带我们去见母树。她会对这个访客感兴趣的。」
柯恩的花朵头发全部竖立起来：“影行者！你竟然敢回来——”
「告诉母树，他带着终焉之种。」影打断他，指向黎言左胸的淡绿色光纹。
老守门人的表情立刻变了。他艰难地站起身，树干般的双腿深深扎入地面。整个森林突然安静下来，连发光的昆虫都停止了飞舞。
“母树要见你，”柯恩的声音变得空洞，“跟我来。”
他们向森林深处前进。随着深入，周围的树木越来越高大，树干上的人脸也越来越清晰。有些甚至睁开眼睛，好奇地注视着黎言。空气中飘浮着香甜的气息，让他想起童年时母亲烤的苹果派。
「小心，」影突然警告，「香气是母树的诱导机制。」
黎言立刻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他的左臂突然自动生长出细小的根须，与地面上的菌丝网络连接起来。无数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大多是学术知识和历史事件，但也夹杂着私人的情感片段。最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被抽取，特别是关于终焉之塔的那些。
“停下！”他挣扎着想切断连接，但根须牢牢固定着。
「用记忆具现化！」影厉声喝道，「创造一个记忆屏障！」
黎言集中注意力，右手掌心的锁链印记开始发光。他回忆着机械纪元世界里学到的知识，想象一道金属防火墙——奇迹发生了，他的右手指尖渗出液态金属，迅速形成一道薄但致密的网，阻断了根须的信息传输。
柯恩惊讶地回头：“你竟然能抵抗母树的召唤？”
“我受够被人窃取记忆了。”黎言喘着气说，同时警惕地看着重新缩回左臂的根须。它们现在带着金属光泽，像是某种机械与生物的混合体。
他们终于来到森林正中央。这里的空间呈碗状下陷，中心是一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树——母树。她的树干直径超过百米，表面布满脉动的光路，树冠直入云霄。更震撼的是，树干上浮现出上千张人脸，男女老少都有，全都闭着眼睛，表情安详。
“欢迎，终焉之种的携带者。”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是母树，共生纪元的守护者。”
黎言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感，仿佛回到了子宫。他不得不掐自己以保持清醒：“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体内的种子。”母树的一根枝条轻轻摆动，“那是世界重启的关键。影行者没告诉你它的真正用途，对吗？”
黎言看向影，后者沉默地站在一旁，记忆晶体部分诡异地闪烁着。
“什么种子？什么用途？”他追问。
母树的一张小脸突然睁开眼睛——那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有着翡翠色的瞳孔：“你左胸的光纹，是终焉之塔的核心碎片。收集二十个世界的镜像碎片不是为了理解影行者，而是为了培育一个足够强大的容器。”
黎言的心脏狂跳起来：“容器？”
“容纳'原始黎言'的容器。”母树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那个最初分裂出二十个平行世界版本的女人。影行者是他的一部分，负责寻找合适的宿主。”
这个信息太过震撼，黎言一时无法消化。他看向影，希望能否认，但镜像体反常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证明给我看。”黎言咬牙道。
母树的根系突然移动，露出地下一块古老的石碑。碑文用陌生的文字写成，但当黎言靠近时，那些文字自动转化为他能理解的意思：
“第47号实验日志：主体黎言分裂成功。二十个子世界已播种。影之使徒将筛选最合适的容器，迎接本体的回归。”
石碑底部刻着一个令黎言血液冻结的符号——与他掌心锁链印记一模一样的图案。
“这是...”
“终焉之塔的标记，”母树说，“而你，亲爱的，只是一场宏大实验的参与者。”
黎言的视野边缘开始泛红。太多信息，太多背叛。他原以为自己在探索镜像体的起源，实际上却是被精心引导的实验品。右手的记忆具现能力不受控制地激活，周围空气中浮现出无数记忆碎片，像一场逆向的雪。
影突然动了。它扑向石碑，记忆晶体部分射出一道紫光，将古老的石块炸得粉碎。
「谎言！」它第一次表现出愤怒，二十种材质剧烈波动着，「母树只想把你困在这个世界！」
母树的所有人脸同时睁开眼睛：“看看谁在说话？你不过是原始黎言的工具，连独立意识都是假象！”
影的身体突然扭曲起来，记忆晶体部分脱离控制，在空中形成一个紫色漩涡。漩涡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与黎言有七分相似，但眼神冰冷得不像人类。
「找到足够的碎片，」那个声音直接刺入黎言的大脑，「然后迎接我的回归。」
影像被无形力量击碎的镜子般爆裂。影瘫倒在地，二十种材质的身体暂时失去了协调性。母树趁机伸出一根枝条，轻轻缠绕住黎言的手腕。
“留下来，”她温柔地劝说，“在我的保护下，原始黎言找不到你。你可以慢慢恢复被消耗的记忆，学习控制能力。不必再流浪了。”
这个提议如此诱人。黎言疲惫极了，每个世界都比上一个更艰难，而终点却越来越模糊。留在这里，成为共生森林的一部分，就不用再面对背叛和谎言...
他的左臂自动长出更多根须，愉快地与母树的菌丝网络连接。这次没有抗拒，因为实在太累了。一些温暖的记忆开始回流——黎渊揉他头发的触感，林小满嚼口香糖的声音，莫凡推眼镜的习惯...
「不！」影突然暴起，用新增的机械有机体手臂斩断连接，「你答应过走完二十个世界！」
剧痛让黎言清醒过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开始木质化，细小的根须扎入土壤。如果不是影及时干预，他可能已经成了母树的一部分。
“为什么阻止我？”他质问影，“如果真如母树所说，你只是在利用我，为什么不让转化完成？”
影的二十只眼睛闪烁着不同情绪：「因为...我也是实验的受害者。我的记忆晶体刚被激活，才知道原始黎言的计划。」它指向自己新增的机械有机体部分，「这些来自你的馈赠，让我有了独立思考的可能。」
母树发出失望的叹息：“愚蠢的选择。没有我的保护，原始黎言会通过影行者完全控制你。”
黎言艰难地拔出双脚。新生的根须断裂时流出淡绿色的液体，疼痛让她眼前发黑。但他知道必须离开——无论母树还是原始黎言，都想把他变成容器。
“我会找到自己的答案，”他对母树说，“不靠共生，也不靠别人强加的使命。”
母树的所有人脸突然变得悲伤：“那么至少带上这个。”一根小枝条断裂，落在黎言手中，变成一枚翡翠吊坠，“当你失去太多记忆时，它能帮你找回一些。”
影警惕地看着吊坠：「可能是陷阱。」
黎言却将吊坠戴上脖子：“谢谢。如果我改变主意...”
“随时欢迎回来。”母树温柔地说，同时打开一条通向外界的发光小径。
离开森林的过程像一场梦游。黎言的精神和□□都到达了极限，仅靠意志力支撑着前进。影的状态也很不稳定，记忆晶体部分时亮时暗，像是经历着内部斗争。
当他们终于穿过血藤屏障，回到沙漠时，黎言瘫倒在地。右眼的视野里，天空再次浮现那座虚幻的森林，但旁边出现了新的景象——一片血红色的海洋，波浪中沉浮着金属结构的岛屿。
第四个世界在召唤。
黎言摸索着母树给的吊坠，里面确实储存着一些记忆能量，但不确定是否安全使用。影沉默地站在一旁，记忆晶体部分偶尔闪过诡异的紫光。
“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黎言嘶哑地问。
影的材质波动了一下：「下一个世界...会更危险。血色海洋里沉睡着原始黎言的一个强大碎片，它已经控制了整个世界的规则。」
黎言苦笑：“所以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在我被完全控制前，收集足够的碎片保持自我？”
「是的。」影难得地坦诚，「而且每过一个世界，原始黎言对你的控制就会增强。」
黎言看向远方的血色幻影。他太累了，但停留意味着认输。艰难地站起身，他拍掉身上的沙粒：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母树的吊坠在胸前微微发热，储存着刚刚恢复的少许记忆——黎渊教他骑自行车时说的那句话：“平衡的关键不是不摔倒，而是知道怎么重新开始。”
这足够让他迈出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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