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类似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沈郁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惨白,像蒙着一层劣质的磨砂玻璃。他撑起身,粗糙的水泥地面硌着掌心。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光秃秃的金属床上,床单是浆洗得发硬、边缘磨损的惨白色。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是同样冰冷的水泥,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盏悬垂下来的白炽灯泡,滋滋地发出电流不稳的轻响。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陌生的环境,诡异的氛围。
沈郁没有惊慌失措地喊叫,也没有徒劳地拍打墙壁。他只是坐起身,动作稳定得不像一个骤然被抛入未知险境的人。
他抬起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克制感。他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点残留的眩晕,同时,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开始一寸寸扫描这个囚笼般的空间。
水泥墙粗糙冰冷,没有任何装饰或标识。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嵌在对面墙上的厚重铁门,门板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焊死的观察窗,黑漆漆的,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冷漠地回望着他。
门边,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塑料牌,白底红字,异常醒目。
沈郁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细微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上来。他走到门边,凑近那块塑料牌。
塑料牌上,猩红的字迹带着一种不祥的、凝固的质感:
【病房规则】
1. 请保持病房绝对安静。禁止喧哗、哭泣、哼唱或制造任何形式的噪音。
2. 每日查房时间为:上午7:00,下午14:00,晚上22:00。请于查房时间前保持清醒状态,并端正坐于病床边缘。非查房时间,请勿离开病床。
3. 护士小姐身着白色制服,佩戴红色名牌。请积极配合护士小姐的一切治疗要求。
4. 医生查房时,请低头,保持沉默,禁止与医生进行任何形式的眼神接触。
5. 病房内供水时间为每日12:00-12:30。请务必于该时间段内饮用完毕。其余时间,水龙头流出的液体禁止饮用。
6. 夜间熄灯后(22:30),无论听到任何声响,请务必留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部,直至天亮。
7. 请保持病房清洁。如有任何污渍(包括血迹)出现,请立即用床单擦拭干净。
8. 请相信以上规则。违反规则者,后果自负。
沈郁的指尖在冰冷的塑料牌边缘轻轻划过。规则……怪谈?每一个条款都透着冰冷而诡异的强制性,尤其是最后那句猩红的“后果自负”,字迹仿佛带着未干的血腥气。
他默念了一遍规则,条理清晰地刻入脑海。
目光再次扫过狭小的空间。金属病床,光秃秃的床板,没有枕头,只有一张薄得可怜的白色床单。
角落有一个塑料便盆,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唯一的水源,是靠近门边墙壁上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陶瓷洗手池,水龙头是黄铜的,同样布满绿色的铜锈,一滴浑浊的水珠正悬在出水口,要落不落。
安静。死寂般的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粗重。
他退回床边,没有坐下,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姿态松弛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在等。等那个所谓的“查房时间”。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放大。头顶灯泡的滋滋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重复着。
沈郁的目光落在洗手池下方一小片颜色略深的水泥地上,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潮湿一些,颜色暗沉,像是被反复冲刷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死寂中,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从门外渗了进来。
笃…笃…笃…
是硬物敲击地面的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不像是鞋跟,更像是……某种骨质的东西在水泥地上拖行。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极度的寂静再次降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沈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咚…咚…咚…与门外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形成诡异的对比。
咔哒。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是门锁被转动的声音。
沈郁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迅速放松。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快步走到床边,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端坐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前方两步远的水泥地上。
他完美地执行了规则第二条的要求——于查房时间前保持清醒状态,端正坐于病床边缘。
厚重的铁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率先涌入房间——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肉类腐烂的甜腻腥气,还有一种陈旧布料发霉的尘土味。
这股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
门缝缓缓扩大。
首先映入沈郁低垂视野的,是一双鞋。
或者说,曾经是鞋的东西。惨白色的硬质塑胶,像是廉价护士鞋的鞋尖部分,但后面连接着的,却并非人类的脚踝和小腿。
取而代之的,是两截惨白、枯槁、没有丝毫血肉光泽的骨头,末端连接着同样枯骨构成的脚掌。那双骨脚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笃…笃…笃…”
骨脚向前挪动了一步,发出清晰的敲击声。紧接着,一个身影完全进入了房间。
沈郁的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来者的全貌。
白色的护士制服裙,浆洗得硬挺,但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暗褐色、近乎黑色的污渍,像是干涸了无数次的血迹。
裙摆下露出的,正是那双由森然腿骨支撑着的、穿着惨白塑胶鞋尖的“脚”。
目光继续上移,握着记录板的“手”,同样只有惨白的指骨,没有一丝皮肉。那记录板也显得污秽不堪。
它的头部……或者说,本该是头部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惨白色的鸟喙状面具完全覆盖。
那面具像是某种坚硬角质打磨而成,光滑得诡异,没有任何孔洞,只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深邃的、黑洞洞的窟窿。窟窿深处,一片虚无,没有任何光亮,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般恶意的视线,从那两个黑洞中投射出来,沉重地压在沈郁低垂的头顶。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的审视,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得他头皮发麻。腐烂与消毒水混合的恶臭更加浓郁了,几乎令人窒息。
沈郁的呼吸屏住了半拍,随即强迫自己恢复平稳。身体纹丝不动,保持着标准的坐姿,视线牢牢锁死在自己前方那一小块冰冷的水泥地面。
规则第四条清晰地在他脑中回响:医生查房时,请低头,保持沉默,禁止与医生进行任何形式的眼神接触。
眼前这位,无论它是什么,都绝不是“护士小姐”。
规则第三条提到护士小姐是白色制服、红色名牌。这位没有名牌,而且规则第四条明确区分了“护士小姐”和“医生”。所以,此刻进入的,是“医生”。
鸟喙面具的“医生”停在门口,那黑洞洞的眼窝无声地扫视着房间。它似乎对沈郁严格遵守规则的表现感到满意——或者至少是找不到发难的借口。
它迈开骨腿,咔哒、咔哒地走向角落的塑料便盆。
沈郁能听到枯骨手指拨弄便盆边缘发出的细微刮擦声。那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几秒钟后,“医生”转过身,骨脚再次发出“笃…笃…”的拖沓敲击声,走向门口。它没有再看沈郁一眼。
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关闭、落锁。
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在门关上后,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沈郁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
紧绷的肩背线条松弛下来,但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
他迅速起身,走到门边,再次确认铁门紧闭。然后,他快步走向房间角落那个洗手池。规则第五条:病房内供水时间为每日12:00-12:30。请务必于该时间段内饮用完毕。其余时间,水龙头流出的液体禁止饮用。
现在……他需要知道时间。没有窗户,没有钟表,只有头顶那盏不知疲倦滋滋作响的灯泡。
沈郁的目光落在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上。他伸出手指,指腹在冰冷粗糙的黄铜表面摩挲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向逆时针方向拧动。
纹丝不动。阀门像是焊死了一样。
他微微皱眉,没有强行用力。规则只说禁止饮用,没说禁止触碰。但直觉告诉他,在非供水时间强行取水,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他松开手,目光转向洗手池下方的地面。那块颜色深暗的水泥区域,潮湿的感觉似乎更明显了些,空气中还隐约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沈郁蹲下身,手指在那片深色区域边缘轻轻刮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深褐色泥灰,凑到鼻尖一闻,除了水泥和尘土的味道,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更加清晰了。
血?
他立刻想起规则第七条:请保持病房清洁。如有任何污渍(包括血迹)出现,请立即用床单擦拭干净。
他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床上的那张薄薄的白色床单。没有丝毫迟疑,他跪在地上,用床单用力擦拭那块深色的污渍区域。
床单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污渍被擦去了一些,但更深层的暗色似乎已经渗入了水泥内部,无法彻底清除。空气中那股铁锈腥气淡了些,却并未消失。
沈郁将沾上污渍的床单揉成一团,丢在墙角远离自己床铺的地方。他回到床边,重新坐下,思考着。
时间流逝的感觉变得极其模糊。他只能依靠身体的疲惫感和饥饿感来大致估算。胃里开始传来清晰的、空荡荡的灼烧感,喉咙也干得发紧。
头顶的灯泡依旧滋滋作响,一成不变。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更久。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轻快,有节奏。是硬底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声音清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韵律感。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比“医生”开门时更加轻快。铁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洁白、崭新护士制服的身影站在门口。她的制服一丝不苟,裙摆挺括,白得刺眼。
胸前别着一个鲜红色的塑料名牌,上面写着工整的宋体字:护士长·陈。
她的脸上带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画着浓重眼线、睫毛膏刷得根根分明的眼睛。
那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扫视着房间,最后落在沈郁身上。
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托盘,托盘里放着两个东西:一个装着大半杯浑浊液体的玻璃杯,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的、看不出具体内容的灰褐色块状物。
“7号床,”护士长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发闷,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职业腔调,“供水时间到。这是你的水和营养餐。”
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走到沈郁床边,将托盘递到他面前。
浑浊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沉淀物清晰可见。
那块“营养餐”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油脂和劣质淀粉的怪味。
沈郁的目光在护士长鲜红的名牌上停留了一瞬。
白色制服,红色名牌——符合规则第三条的描述:护士小姐身着白色制服,佩戴红色名牌。请积极配合护士小姐的一切治疗要求。
“谢谢。”
沈郁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托盘。玻璃杯入手冰凉,浑浊的液体触感黏腻。
护士长那双精心修饰过的眼睛紧盯着他,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似乎在等待什么,评估着什么。
沈郁端起玻璃杯。浑浊的水在杯中晃荡,沉淀物打着旋。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平静地看着护士长,眼神坦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病人的顺从和虚弱。
“请饮用。”
护士长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透过口罩传来,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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