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黑袍在孟婆庄无风的室内诡异地飘动,腰间青铜兽头令牌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孟七——此刻她更愿意用这个被遗忘已久的名字——将握着忆珠的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例行巡查罢了。"判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狭长的眼睛扫视着厅内每一个角落,"听闻奈何桥出现噬魂鬼,阎君命我来查看。"
铜锅中的孟婆汤咕嘟冒出一个气泡,爆裂声在寂静的厅内格外刺耳。孟七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挡住判官看向内室的视线:"区区一只恶灵,已经处理了。"
判官突然向前一步,近得能让孟七闻到他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陈年铁锈混合着忘川河底的淤泥。"孟婆大人今日气色不佳啊。"他枯瘦的手指划过铜锅边缘,"熬汤时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烦忧?"
孟七感到背后忆珠的温度骤然升高,几乎要灼伤她的手掌。她强自镇定,从袖中取出那本泛起金光的生死簿:"判官大人来得正好,今日发现一个异常亡魂,阳寿未尽却入了轮回道,生死簿显示..."
"柳明澜。"判官突然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二十三岁,死于心脉断裂,阳寿六十八。簿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孟七心头一震。她明明记得刚才看时,死因一栏模糊不清,如今却变成了明确的"心脉断裂"。而且判官竟能一口道出书生的名字,这绝非巧合。
"是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孟七假意翻阅生死簿,趁机将忆珠滑入袖中暗袋,"近来亡魂众多,难免眼花。"
判官突然伸手按住生死簿,冰冷的指尖触到孟七的手背:"孟婆大人任职一千二百年,从未出过差错。"他眯起眼睛,"今日却为一个书生亡魂破了例,不仅带他离开轮回队伍,还来了孟婆庄...真是耐人寻味。"
孟七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升。判官知道得太多了,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切。她正欲反驳,庄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这是冥府召集众官的信号。
判官收回手,后退一步:"阎君召见,你我改日再叙。"他转身时,黑袍翻飞如蝠翼,"对了,那个书生的魂魄...可要'妥善安置'。"
待判官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孟七才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铜锅中的汤面映出她苍白的脸色,额间银色印记忽明忽暗。她必须尽快行动。
孟七换上一袭墨色官服,将银印藏在抹额之下,匆匆赶往冥府正殿。路上她不断回想书生记忆中的黑袍人——如果那真是判官,他为何要监视一个凡人二十余年?又为何要取其性命?
正殿内,十殿阎罗已列席就座。孟七跪拜行礼,余光瞥见判官站在阎君身侧,正低声汇报着什么。
"孟卿平身。"阎君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近日轮回道可还顺畅?"
孟七垂首应答:"回禀阎君,一切如常。只是今日奈何桥出现一只噬魂鬼,已被臣收服。"
阎君浓眉一皱:"噬魂鬼?十八层地狱的封印可有松动?"他转向判官,"立即派人彻查。"
孟七借机观察判官神色,发现他听到"噬魂鬼"三字时,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令牌。这个细微动作更坚定了她的猜测。
议事结束后,孟七没有直接回孟婆庄,而是绕道去了冥府藏书阁。作为高阶冥官,她有权限查阅部分密档。在最角落的书架上,她找到一本落满灰尘的《异魂录》。
翻开泛黄的纸页,孟七很快发现一段记载:"阴阳眼者,魂魄通幽,可窥阴阳两界。其魂若佐以判官笔,可破轮回禁制..."旁边还有朱笔批注:"凡有此异者,当记档监视。"
孟七的手指颤抖起来。她迅速翻到最新记录,果然看到了柳明澜的名字,后面详细记载了他的生辰八字、居住地,甚至日常活动。而记录者的署名赫然是——判官崔珏。
"原来如此..."孟七恍然大悟。判官一直在寻找具有阴阳眼的魂魄,而柳明澜是他精心挑选的目标。用这种特殊魂魄炼制的法器,能够打破阴阳界限,甚至干扰轮回秩序。
她必须警告那个书生。但此刻他应该已经还阳,而冥官不得擅自前往人间...
孟七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阴阳交界处的"半步多"。那里是两不管地带,或许能找到通联人间的办法。
半步多是冥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形似一座破旧的客栈,门前挂着永远不点燃的红灯笼。孟七换下官服,改穿素白常服,将银印隐藏起来。
客栈里鱼龙混杂,有偷渡人间的游魂,也有躲避轮回的精怪。孟七压低斗篷帽檐,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醉生梦死"——这是用忘川水酿的酒,能让人暂时忘记身处何方。
"姑娘面生啊。"老板娘扭着腰肢过来,给孟七斟酒,"是等人还是等消息?"
孟七将一枚冥币压在酒杯下:"我想给阳间的人捎个信。"
老板娘眼睛一亮,迅速收起冥币:"活人还是死人?"
"刚还阳的。"
"哟,这可难办了。"老板娘凑近低语,"除非...你有那人的贴身物件,或者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孟七想起书生记忆中的画面,轻声道:"壬戌年七月初七子时,眉间有朱砂痣。"
老板娘脸色骤变,左右张望后拉着孟七进了后厨:"姑娘莫不是说的柳家书生?判官大人可是下了封口令的..."
孟七心头一跳,又取出三枚冥币:"你认识他?"
"三日前他魂灵路过这里,死活不肯喝**汤,说是要等人。"老板娘压低声音,"那书生念叨着一个名字...孟七,是姑娘你吗?"
孟七如遭雷击,酒杯从手中滑落。书生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她成为孟婆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判官也只知她姓孟。
"他...还说了什么?"
老板娘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他让我把这个交给叫孟七的人。帕子上绣的东西,老婆子我看不懂。"
孟七展开素帕,上面用青线绣着一幅简图——一口井,井边站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形明显是判官,另一个则是个女子。图下方绣着两行小字:"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这诗...孟七突然头痛欲裂,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月光下的石亭,对饮的男女,还有漫天飞舞的曼珠沙华...
"姑娘?你脸色很差。"老板娘担忧地问,"要不要..."
孟七猛地站起:"我必须去人间一趟。"
回到孟婆庄,孟七翻出所有关于阴阳穿梭的典籍。冥官擅自前往人间是大忌,轻则削去神职,重则魂飞魄散。但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有了!"她在一本古籍中找到方法:冥官若得活人邀请,可借"梦游"之形暂入阳世。但邀请必须发自真心,且需以血为契。
孟七取出书生用过的忆珠,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珠子上。血珠渗入忆珠内部,与书生的记忆交融,发出淡淡的红光。
"柳明澜..."孟七低声念咒,"若你真心想见我,就在梦中回应我。"
珠子越来越烫,突然"啪"地一声裂开,一道红光射入孟七眉心。她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简陋但整洁的书房,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书桌上摊开的正是那本记载阴阳眼的古籍。
窗前站着一个人影,正是柳明澜。他看起来比魂魄状态时更加鲜活,眉间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耀眼。
"你来了。"书生转身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我就知道你会找到办法。"
孟七惊讶地发现自己能闻到书房里的墨香,能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微风——这不仅仅是梦境投射,而是某种真实的联结。
"时间紧迫。"孟七直奔主题,"杀你的是判官,他需要你的魂魄炼制破界法器。你现在很危险。"
书生却不为所动,反而走近几步,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你能进入我的梦境?为什么你知道我叫孟七?那块帕子上的诗...你记得多少?"
孟七被问住了。按理说,她应该对书生毫无印象才对。每次千年任期结束,她都会饮下自己熬制的孟婆汤,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此刻,一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碎片正在她脑海中翻腾。
"我...我不知道。"她罕见地结巴起来,"可能是魂魄相连产生的错觉..."
书生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眉间朱砂痣上:"三百年前,有个女子在忘川边对我说,若来世相见,就在这里留下记号。"
朱砂痣灼热如火,孟七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自己穿着凡间女子的衣裙,与一个面容酷似书生的男子在月下对饮;看见判官冷笑着将男子推入轮回道;看见自己跪在阎君面前,自愿成为孟婆以换取男子每一世平安...
"啊!"孟七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这不可能...我明明每次都会饮下孟婆汤..."
"但你从未忘记过我。"书生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每次我转世到冥界,你都能认出我。虽然你不记得原因,但你的灵魂记得。"
孟七头痛欲裂,额间银印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她感到梦境开始崩塌:"不,这太危险了...判官会发现..."
"明日午时,我会在城隍庙等你。"书生的声音越来越远,"如果你不来,我就去井边找判官问个明白..."
"不行!"孟七惊呼,但已经来不及了。梦境彻底碎裂,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孟婆庄,手中破裂的忆珠已化为齑粉。
窗外,冥界的"月亮"——一轮永不圆满的银盘——冷冷地照着忘川河水。孟七知道,自己正面临一个抉择:继续做恪尽职守的孟婆,还是冒险前往人间,寻找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
天光微亮时,孟七做出了决定。她取出一只许久未用的妆奁,从中找出一支银簪——这是她成为孟婆前唯一的私人物品,簪尾刻着一个小小的"七"字。
"原来我一直记得..."孟七轻抚银簪,突然明白为何会脱口告诉书生自己叫孟七。那个名字,那段记忆,从未真正被孟婆汤抹去,只是深埋在灵魂最深处。
她换上最简单的素白罗裙,将银簪别在发间。铜锅中的孟婆汤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不再是威严的孟婆,而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
"大人!不好了!"青面小鬼慌慌张张冲进来,"判官带着鬼差往这边来了!说是要搜查孟婆庄!"
孟七眼神一凛。判官果然起了疑心。她迅速结印,在庄内布下障眼法:"告诉他们我去忘川源头采集新汤料,明日方归。"
小鬼急得直跳脚:"可、可判官说若找不到您,就要上报阎君您擅离职守..."
"那就让他报吧。"孟七从暗格取出一把青铜钥匙,"我要去一趟'前世镜'。"
小鬼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禁地啊!没有阎君手谕..."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拖住判官。"孟七将一枚金色冥币塞给小鬼,"两个时辰,够吗?"
小鬼纠结半晌,终于咬牙点头:"小的尽力而为。但大人...您真的要为一个凡人冒这么大风险吗?"
孟七望向窗外的忘川,河面上飘着无数盏往生灯,每一盏都代表一个未了的心愿。"也许他不仅仅是个凡人。"她轻声说,"也许我也不仅仅是孟婆。"
前世镜藏在冥府最深处的地宫中,据说能照见魂魄所有转世记忆。孟七用青铜钥匙打开尘封的石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镜面漆黑如墨,孟七深吸一口气,将银簪刺破的手指按在镜面上。血珠渗入镜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以我之名,照见前尘。"孟七念出禁忌咒语。
镜面突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孟七不得不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眼时,镜中显现出一幅幅画面:
三百年前,她是孟七,一个能通阴阳的凡间女子;他是宁采臣,赴京赶考的书生。他们在兰若寺相遇,共同对抗树妖姥姥...
二百年前,她是冥府引魂使;他是战死沙场的将军。他们在忘川边相认,却因阴阳阻隔不能相守...
每一次转世,他们都以不同身份相遇,却又因种种原因分离。而判官——那个黑袍人——始终如影随形,似乎刻意阻止他们在一起。
最后一幅画面让孟七浑身颤抖:她跪在阎君殿前,自愿成为孟婆,条件是让书生每一世都能平安终老。阎君答应了她,但有一个条件——每千年她必须饮下孟婆汤,忘记这一切。
"原来如此..."孟七泪流满面,"判官是在执行阎君的命令,确保我不会想起你..."
镜面突然剧烈震动,画面碎裂成千万片。孟七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拉向镜中,她拼命挣扎,银簪却滑落发间,坠入镜中深渊。
"不!"孟七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镜面迅速恢复漆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孟七知道,某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已经回来了。
地宫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判官的怒喝。孟七擦干眼泪,迅速从侧门离开。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判官之前赶到人间,保护那个不知已经相遇多少世的书生。
返回孟婆庄已不可能,判官的人肯定已经包围那里。孟七直奔忘川最险峻的河段——"坠仙崖"。传说这里的水流直通人间,但千百年来,没有冥官敢尝试这条险路。
崖边狂风呼啸,孟七望着脚下湍急的黑色河水,握紧了仅剩的一枚忆珠——这是她偷偷保存的书生记忆碎片。
"柳明澜..."她轻声呼唤,"若你我能有三生之幸,就让我平安抵达你身边。"
纵身跃下的瞬间,孟七感到刺骨的河水吞没了她。冥官之躯在忘川水中如被千刀万剐,但她紧咬牙关,顺着激流向下沉去。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书生的声音:"...我等你..."
不知过了多久,孟七感到身体被冲上一处浅滩。她挣扎着爬上岸,发现自己躺在一口古井边,井台上刻着熟悉的符文——这正是书生记忆中见到判官的地方。
远处传来钟声,孟七抬头望去,看到了人间正午的太阳。她成功了,但付出的代价是——她的法力正在迅速流失,额间银印也越来越淡。
"必须尽快找到他..."孟七拖着湿透的衣裙站起来,循着记忆中书生的家的方向走去。街上的行人似乎看不见她,这对她倒是方便。
转过几条街巷,孟七突然停住脚步——前方城隍庙上空,盘旋着一团不祥的黑雾。而庙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拾级而上...
"柳明澜!不要进去!"孟七大喊,但声音淹没在集市嘈杂中。她拼命向前跑去,却看到庙门在书生身后缓缓关闭,黑雾如活物般涌入庙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孟七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力量,她猛地加速,在庙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冲了进去。黑暗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她最后的意识是书生震惊的脸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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