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孟七的每一寸肌肤。她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城隍庙正殿的砖地上，后脑传来阵阵钝痛。殿内烛火全灭，唯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窗棂缝隙渗入，在地面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柳明澜？"她撑起身子轻唤，声音在空荡的殿内激起轻微回音。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从神龛后方传来。孟七警觉地绷紧身体，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她的白绫法器在穿越阴阳界限时遗失了。
"孟姑娘？"柳明澜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的是你？"
书生从神像后转出，手中举着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眉间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目，脸色却苍白如纸。孟七注意到他的衣领处有三道诡异的黑色指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过。
"你受伤了？"她疾步上前。
书生却后退半步，油灯在他手中剧烈晃动："你...是人是鬼？我亲眼看见你从井里飘出来..."
孟七这才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样——素白罗裙被忘川水浸透，黑发湿漉漉贴在脸颊，活像个水鬼。她苦笑一声，拧着裙角挤出几滴黑水："冥府公务员，货真价实。"
一滴忘川水落在地砖上，竟腐蚀出一个小坑，冒出丝丝白烟。书生瞪大眼睛，终于确信眼前不是幻觉。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却在即将触碰到孟七时硬生生刹住，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你...你怎么会..."
"说来话长。"孟七环顾四周，"先离开这里。判官的黑雾已经渗入庙中，随时可能..."
话音未落，正殿大门突然"砰"地紧闭，油灯应声而灭。黑暗中，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孟婆擅离职守，私通凡人，该当何罪？"
孟七将书生拉到身后，指尖凝出一点微弱的银光——这是她仅剩的法力。银光照亮殿内景象，只见墙壁上渗出无数黑色手臂，如藤蔓般向他们蔓延。
"判官！"孟七厉声道，"残害生魂违反天条，你就不怕阎君知晓？"
黑影在梁上聚集成形，判官那张青白的面容时隐时现："阎君闭关修炼，如今冥府由我代掌。至于这书生..."他冷笑一声，"本就是该死之人。"
一条黑臂突然缠住书生脚踝，将他拖倒在地。孟七扑过去抓住书生的手，却被另一道黑影击中后背，痛得眼前发黑。她感到体内法力正在急速流失——人间的阳气与冥神体质相冲，再拖下去她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孟七！"书生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接住！"
一道银光划过黑暗。孟七本能地伸手，接住了那支坠入前世镜的银簪。簪身入手瞬间，一股暖流涌入经脉，她额间本已黯淡的银印骤然亮起。
"这是..."孟七震惊地看着银簪上浮现的符文——竟与生死簿上的文字同源。
判官发出刺耳尖啸："不可能！那簪子早该..."
孟七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她将银簪高高举起，诵出一段连她自己都不明意义的咒语。银光如涟漪般荡开，所到之处黑影如遇沸水的雪，迅速消融。判官的身影在银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缕黑烟从窗缝逃逸。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孟七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银簪"当啷"一声掉落。书生连忙扶住她，触手却是惊人的滚烫——冥神之躯正在人间阳气侵蚀下急速衰弱。
"你的手..."书生看着自己掌心沾染的银色液体——那是孟七伤口渗出的"血"。
"没事。"孟七勉强站起身，"判官暂时退去，但很快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书生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先离开这里。"
柳家老仆见到少爷抱着个湿漉漉的姑娘回来，惊得差点摔了药罐。书生简短解释说是落水遇险的远亲，老仆便忙不迭去烧水煮姜汤。
厢房里，孟七裹着书生的棉袍坐在榻上，看他在箱笼里翻找衣物。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书卷气——墙上挂着几幅水墨，案头堆着书册，窗边小几上摆着个粗陶瓶，插着几枝将开未开的梅花。
"寒舍简陋，委屈姑娘了。"书生找出一套素色衣裙，"这是家母留下的，姑娘若不嫌弃..."
孟七接过衣物，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是一怔。书生耳根泛红，匆忙退出房间。待孟七换好衣服出来，见他正在院中井边打水，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人间正午的阳光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与冥界永远灰蒙的光线截然不同。
老仆端来热腾腾的姜汤，絮絮叨叨说着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孟七小口啜饮，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暖流从喉咙滑入胃袋——冥神不需要饮食，这是她千百年来第一次尝到人间烟火。
"姑娘是哪里人？怎么遇上我家少爷的？"老仆好奇地问。
孟七一时语塞。书生连忙解围："表妹从南边来，路上遇到劫匪落了水。我恰巧路过..."
"哎哟造孽哟！"老仆拍着大腿，"姑娘别怕，就在这儿安心住下。老婆子我去把东厢收拾出来。"
待老仆离开，孟七低声道："你不该撒谎。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你们。"
书生却摇头："判官既已盯上我，在哪里都不安全。倒不如..."他犹豫片刻，"姑娘可有什么法子，能暂时隐藏我们的踪迹？"
孟七思索片刻，从发间取下银簪："这簪子有古怪，似乎能克制判官的法术。我可试着布个结界，但需要..."
"需要什么？"
"你的血。"孟七直视他的眼睛，"阴阳眼者的血是上好的符媒。"
书生二话不说取来裁纸刀，在掌心划了道口子。鲜血涌出时，孟七迅速用银簪蘸取，在门窗上画下繁复的符文。最后一笔落下，整个院落微微一亮，随即恢复如常。
"成了。"孟七长舒一口气，"这结界能撑七日，正好到你阳寿归位之时。"
书生却皱起眉："七日之后呢？"
孟七沉默。按照冥律，阳寿未尽者还魂后若能活过七日，便可继续寿数。但判官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先解决眼前危机。"她转移话题，"你方才说亲眼见我'从井里飘出来'，是怎么回事？"
书生带孟七来到后院那口古井边。井台青苔斑驳，石缝间生着几株诡异的黑色小花，形状像极了忘川岸边的曼珠沙华。
"三日前，我就是在这里见到判官。"书生指着井台一处凹陷，"他当时似乎在井中打捞什么。"
孟七俯身查看，在凹陷处发现几道新鲜的刮痕，像是被利器反复凿刻。更奇怪的是，井水明明近在咫尺，却照不出两人的倒影。
"这不是普通的井。"孟七将银簪悬在井口，簪尖微微颤动，"井下有东西在与簪子共鸣。"
书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你听——"
井底传来细微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水面。孟七凝神细听，辨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时断时续，哀婉至极。
"这声音..."书生脸色骤变，"我小时候就常听到，父亲说是风声..."
孟七握紧银簪，一段记忆突然闪现——三百年前，她与书生第一世相遇时，也曾见过这样一口照不出倒影的井。当时井边有个女子在哭泣，说她的孩子被...
"我想起来了！"孟七猛地站起，"这井下镇压着一个魂魄，是判官的生母！"
传说判官崔珏生前是个孝子，其母含冤而死，他为了复活母亲偷学禁术，最终堕入魔道。阎君将其收编为判官，条件是其母魂魄永镇阴阳交界处。
"难怪判官需要你的魂魄。"孟七恍然大悟，"阴阳眼者的魂灵是解开封印的最佳钥匙。"
正说着，井水突然翻涌，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伸出水面，抓住井沿！书生踉跄后退，被孟七一把拉住。那只手五指张开，掌心赫然是一枚与孟七银簪材质相同的发钗！
"这是..."孟七壮着胆子靠近，发现发钗上刻着"孟"字。
井中传来沙哑的女声："七姑娘...终于等到你了..."
孟七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发钗。就在触碰的瞬间，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冲入脑海：
三百年前的孟家，有一对孪生姐妹。姐姐孟六温婉可人，妹妹孟七活泼好动。姐姐爱上了赶考书生宁采臣，妹妹则与书童崔珏互生情愫。谁知崔珏因妒生恨，在宁采臣茶中下毒，导致孟六伤心而亡。孟七为给姐姐报仇，设计让崔珏失手推落生母入井...
记忆如走马灯般流转。孟七看到自己跪在井边悔恨痛哭；看到崔珏化身厉鬼前来索命；看到宁采臣为保护她而魂飞魄散；看到阎君提出交易——用她永世为孟婆的条件，换宁采臣魂魄重入轮回...
"原来如此..."孟七泪流满面，"判官恨的不是你，是我。他监视你每一世转生，就是为了等我出现..."
井中的手突然剧烈颤抖，女声变得凄厉："珏儿！不要再造杀孽了！"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判官崔珏终于现出真身。他不再是冥府判官的威严模样，而是一个双眼赤红、面目狰狞的怨灵："母亲！为何还要护着这个贱人！是她害你永世不得超生！"
孟七将书生护在身后，银簪与发钗交叉胸前："崔珏，害死你母亲的是你自己！当年若不是你下毒害宁采臣在先..."
"住口！"判官暴怒，黑袍无风自动，"若无你们姐妹，我母亲怎会...！"
老仆闻声赶来，见状吓得瘫坐在地。判官袖袍一挥，一道黑气直袭老人。书生飞扑过去挡在老仆身前，眼看就要被黑气击中，孟七猛地将发钗掷出。
发钗与黑气相撞，迸发出刺目白光。判官惨叫一声，身形开始溃散："不可能...母亲竟将魂力注入了..."
白光中，井水翻涌升腾，形成一个透明女子的轮廓。她轻轻拥抱住溃散中的判官："珏儿，放下执念吧..."
判官狰狞的面容逐渐平静，最终变回一个清秀少年的模样。他望向孟七，眼中恨意消散："原来...母亲从未怪过你..."
随着最后一丝黑气消散，井台恢复平静。发钗落在地上，"咔嗒"一声断成两截。孟七踉跄几步，被书生扶住。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那是阎君施加的禁锢，随着判官消散而解除。
"结束了？"书生不可置信地问。
孟七摇头，弯腰拾起断裂的发钗："这只是开始。判官虽灭，但冥界很快会发现异常。我擅自离岗，又插手生死..."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这是冥府召集十万鬼差的信号。孟七脸色煞白："来不及了..."
黄昏时分，孟七站在柳家后院的老梅树下，望着天边渐暗的云霞。判官虽已消散，但他留下的危机远未解除。更糟的是，她感到自己与冥界的联系正在恢复——阎君很快就会找到她。
书生端来热茶，在她身旁坐下："可有对策？"
孟七摇头："冥界戒律森严，我犯的都是重罪。"她转头看他，"但你还有机会。只要活过七日，阳寿自会延续。"
书生却笑了："三百年前你为我牺牲，如今换我护你一次，很公平。"
孟七心头一颤。记忆恢复后，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任期结束饮下孟婆汤，却总会在见到书生转世时莫名心悸。有些羁绊，连孟婆汤也抹不去。
"其实..."她犹豫片刻，"我有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朴的铜钱，两面分别刻着"生"与"死"："这是阎君当年给我的信物，可求他一件事。但我一直没用..."
书生接过铜钱，指尖拂过上面的纹路："你想用这个换我们一世相守？"
孟七点头又摇头："阎君最重规矩，不会答应这种请求。但若用来举报判官罪行，或可功过相抵。"
"然后呢？"书生直视她的眼睛，"你继续做孟婆，我继续转世，生生世世不相认？"
孟七无言以对。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斑驳的院墙上，像极了三百年前兰若寺中的那对璧人。
老仆在厨房忙碌的声响隐约传来，飘出阵阵饭香。孟七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千百年来可望不可即的平凡烟火。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还有一个办法。"她压低声音，"但我需要你完全信任我。"
书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孟七深吸一口气，将银簪抵在他心口："我要把你的魂魄暂时封入簪中。待鬼差来拿我时，我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两人警觉地看向院门——结界未破，来的不是鬼差。书生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就跑走了。
书生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朱砂写的小字："今夜子时，携孟婆至城南乱葬岗，可保平安。——故人"
孟七凑过来一看，朱砂字迹突然蠕动起来，化作一条红绳缠住她手腕！她试图挣脱，红绳却越缠越紧，最终在腕上形成一个彼岸花形状的印记。
"是阎君..."孟七声音发颤，"他早就知道我们会重逢。"
夜幕降临，孟七站在窗前看着人间灯火，腕上红绳印记隐隐发烫。书生在灯下翻阅古籍，试图找到解除印记的方法。
"没用的。"孟七轻声道，"这是'红绳劫'，阎君最厉害的禁制之一。子时一到，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被传送到指定地点。"
书生合上书册："那就去会会这位'故人'。既然特意约在乱葬岗，想必不是寻常鬼差。"
孟七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记忆恢复后，她终于明白为何书生每一世都生有阴阳眼——那是阎君故意留下的破绽，让他在关键时刻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危险。
"我害怕。"她突然说。三千年来第一次承认这种情绪。
书生起身握住她的手，腕上红绳突然收紧，勒出一道血痕。他急忙松手："这..."
"红绳劫最忌动情。"孟七苦笑，"你我越是亲近，它束缚越紧。"
书生怔怔地看着她腕上渗出的银色血珠，突然转身从箱底取出一把匕首："既如此，不如现在就去找那'故人'！"
孟七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已冲出房门。她急忙追上去，却在院门口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青面小鬼，她孟婆庄的助手。
"大人快走！"小鬼气喘吁吁，"阎君派了黑白无常来拿您，马上就要到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孟七脸色大变，拉着书生就往反方向跑："去乱葬岗！现在只有那个'故人'能救我们了！"
三人抄小路赶往城南。路过一口水塘时，孟七瞥见水中倒影——她额间的银印已经完全消失，这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冥神身份。现在的她，不过是个稍有灵力的游魂罢了。
乱葬岗杂草丛生，磷火点点。子时将至，红绳印记灼热得如同烙铁。孟七疼得冷汗涔涔，书生扶她靠在一块残碑旁，青面小鬼则警惕地望风。
"来了。"小鬼突然低呼。
雾气中走出一个佝偻身影，提着盏白灯笼。待走近了，孟七才认出这是半步多客栈的老板娘！
"老婆子我就知道你们会来。"老板娘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她放下灯笼，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时间不多，快伸手。"
孟七迟疑地伸出被红绳缠绕的手腕。老板娘手起剪落，红绳应声而断！
"这...怎么可能？"孟七震惊地看着掉落在地的红绳，它像活物般扭动几下，最终化为一滩血水渗入土中。
老板娘神秘地眨眨眼："因为老婆子我，就是当年孟家的厨娘啊。"
孟七如遭雷击，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总是笑眯眯的圆脸妇人——阿芜，孟六最信任的陪嫁丫鬟。
"阿芜姐姐？你还活着？"
"半人半鬼罢了。"老板娘叹气，"当年小姐去世后，我就一直在等今天。"她转向书生，"宁公子，可还记得这个？"
她从衣领里掏出一个褪色的香囊，上面绣着并蒂莲。书生——或者说宁采臣的转世——接过香囊，突然头痛欲裂，一些不属于今生的记忆汹涌而来...
远处传来黑白无常的呼喝声。老板娘急忙推着三人往乱葬岗深处走："快！去那座无字碑后面！"
无字碑后竟隐藏着一口古井，与柳家后院那口一模一样。井边站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正是白日里在井中现身的判官之母。
"跳下去。"女子声音空灵，"井水会带你们去一个判官找不到的地方。"
孟七犹豫了："可我们..."
"相信我，七姑娘。"女子轻声道，"这是我欠你们的。"
铁链声越来越近。书生一咬牙，拉着孟七跳入井中。冰冷的水瞬间淹没头顶，孟七最后看到的，是老板娘和井边女子欣慰的笑容，以及青面小鬼决然转身迎向黑白无常的背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