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里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声音。
送走江全的Eleanor回来,她犹豫了一会才说出口,“您的这位亲人看似很关心您,但奇怪的是,我回答他您的听力已经恢复后,他并不高兴。”
“……”
“成语笑里藏刀,是这样用的吧。”Eleanor尝试说冷笑话与车雨森沟通。
然而病人并不配合,冷漠地用看傻逼的眼神瞥了她一眼,“闭嘴。”
Eleanor微笑道:“您的双腿必须积极治疗,三个月内每日复健独立行走,之后才能更好的恢复。”
车雨森搭在轮椅上的腿一动不动,遍布红血丝的瞳孔也懒得动,他指腹摩挲扶手的位置,厌恶躁动的一切,为什么明明睡着了,但总感觉浑身上下都难受,喉结滚动后依旧没能缓解某种干涩。
住院这么多天,住哪里都一样。
到底少了什么?
Eleanor观察着车雨森的脸色,她果断说道:“元君的母亲情况稳定下来了,他也问过我很多次,需不需要他入院陪床照顾?”
车雨森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从不做梦,都怪人太恶心,这几天陆陆续续梦见吴元君顶着那张脸来、爪巴、床。
不知廉耻。
梦着梦着甚至梦见了吴元君在和其他该死的同性恋zuo,一个,两个,每个梦都是不同看不清脸的人,那些人肆意俯在吴元君身上、耸、动。
()、声还有哭声,吵得不行。
Eleanor见车雨森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试探性问道,“真的不需要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
车雨森抬起那张苍白瘦削毫无血色的脸,胃里仿佛再次出现翻江倒海的绞痛,他冷不伶仃来了句,“同性恋都该死。”
Eleanor无声感慨,没见过这样骂自己的。
下一秒,她笑容僵住。
车雨森:“我住院,他是不是在外面跟人zuo了?”
Eleanor:“……怎么会,他在照顾他的母亲,而且元君一看就是很保守的年轻人。”
车雨森:“你喊他的名字,喊得真难听。”
Eleanor:“好的,我晚上让他过来。”
车雨森:“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Eleanor咬牙:“那不叫?”
车雨森看了Eleanor一眼,面无表情:“我雇他是让他去外面鬼混的吗?”
Eleanor:“好的,现在就叫。”
她背对车雨森离开病房。
无法想象,亲爱的工作伙伴和这样的人该如此相处?
更加不明白,是她的治疗方案不对吗?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多的偏见和臆想?
另一边,还没收到Eleanor电话的吴元君一直在等。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了,车雨森还没有出院。
这天是南京久违的晴天。
“太平南路到了——”
吴元君下车后在一楼排队十几分钟买到了妈妈最喜欢的青团,盐水鸭的气息钻入鼻腔,他转身离开平静地在街道中穿梭,忽然听见路人说,“总算不下雨。”
轻而易举再次想起车雨森,他会喜欢吃什么?
从前背得一百条注意事项都是车雨森的忌讳,吴元君知道车雨森讨厌什么,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可能只喜欢小提琴。
吃饭不吃辣,不吃内脏,不吃腥气的东西,不吃姜蒜葱,不喜欢太甜也不喜欢很酸,苦的更是不爱吃,从吃药的不配合劲就看得出来……是最最挑食难伺候的人,唯一优点大概是不挑绿叶子菜。
总不能买一袋蔬菜去医院看车雨森。
吴元君笑了笑又顿时僵在嘴角,脑子里闪回老郑在昨天陶瓷工坊里对他说的话。
“以后等你妈病情稳定些回来继续学手艺,我这些徒弟里只有你凌晨三点还愿意守窑。”老郑给吴元君扔了根烟。
“好。”他没接住,因为那时就恍惚地走神,想着不是妈妈,也不是继续学烧陶瓷,而是不可言说的迷茫。
以后?以后是什么样?
吴元君曾经无数次梦见的以后是带着妈妈离开医院,回到故乡,回到那个除了山就是山的镇子,他赚钱买棺材,刨开土堆,刻上墓碑,然后随便怎么活。
而此刻,他的以后好像变得更加模糊。
欠车雨森太多太多……多到还不完,成了债主,不是老板。
但总有一天,早晚而已,与那个梦游时候的车雨森,不会再见了。
Eleanor在前天的电话里说,“他对帮你母亲这件事闭口不谈。”
吴元君无声地喃喃,不是不谈,是他不记得。
那天晚上说了那么多话误会了他,再次抛下了梦游时候的他,
车雨森绝对不愿意想起。
老郑的话穿透当时的回忆,“这段日子总算看你活得更像个人。”
吴元君不解:“什么?。”
“以前像木头,像石头,心里全是事,压得你死死的,一点心气也没有。”老郑继续说道:“现在挺好,刚刚看见你会哭会笑会骂人,活了,有气了。虽然总走神,赶紧的,把烟捡起来,还在想什么呢?”
吴元君弯下腰捡起,他终于在这刹那茫然地意识到自己满脑子都在想车雨森。
包括现在。
连走路都是,吴元君顿时停下脚步,恰好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了菜市场,阳光落在他侧脸,柔软的发尾泛黄贴在后脖,刺眼又温暖。
回到医院看着还在睡觉的妈妈,他将青团放在柜子上。
吴元君打算再次洗个脸,这太不对了,走出病房时江万里又来了。
洗手室里,吴元君对着水龙头冲脸,试图让头脑清醒些,别再想不该想的事,鼻尖和嘴唇都泛红,他手撑在台面,睫毛那都在滴水。
旁边虎视眈眈的江万里跟癞皮狗似的不走,男人本质就是犯贱,越不搭理他越来劲。
“我次次来找你,你次次给我甩脸色,也不收我东西,我到底哪里不行?”
吴元君湿漉漉的眉头蹙起,“都不行。”
“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
“不会。”
“喂,喂,你别走啊。”江万里想抓住吴元君的手腕。
然后就被反手拧住。
江万里吃痛地叫出声,“疼疼疼。”
“知道疼还伸手。”吴元君说道:“你也有病。”
“操。”江万里被骂得还有点暗爽,他追上去说道:“我是有病,可你也别太不领情,怎么说也是我把你带到车雨森那,他的家庭医生帮了你,多多少少也有我的功劳,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点就算了,怎么理都不理我。”
吴元君目视前方:“我只认钱。”
江万里恼:“除了钱,你就不能和我谈点别的?”
“不认人。”吴元君懒得再和江万里纠缠,“我只需要对他感恩戴德。滚远点,别来烦我。”
恰好此刻电话响起。
江万里眼睁睁看见和自己横眉冷对不耐烦的吴元君瞬间变脸。
是温柔的,一点点眼睛变得有神采。
带着惊喜和胆怯,无比复杂的柔和表情。
如果对待自己的吴元君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水,乏味,难喝,而此刻的吴元君轻易地沸腾了,比泉水还甜。
“我马上来,谢谢Eleanor。”吴元君的声音都变了,背影不加掩饰地急切。
江万里愣在原地,极大的落差感把他蠢蠢欲动的色心碾成渣,他隐约听见电话那边的女人在说具体地址,后知后觉骂出声:“操,他去照顾车雨森为什么这么高兴??”
私立医院的病房有客厅,摆着茶几,还有沙发,甚至连陪床人员睡的地方都很宽敞。
吴元君推开最后那扇门前,马上要见到车雨森了,他反而踌躇,反反复复确定自己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能脏,不能邋遢,他洗了澡才来,头发也吹得蓬松,指甲缝里没有陶瓷泥土。
Eleanor疑惑地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没怎么…”吴元君小声说道:“有点紧张…太久没有看见他了……”
Eleanor脑子里闪过一句小别胜新婚,她笑问:“你是不是想他了?”
吴元君僵在那,唾液在舌尖仿佛过量分泌,很奇怪,他慌张得手足无措,“怎么可能。”
“一切不可能就是可能。”Eleanor安抚性拍了拍吴元君肩膀,“上帝会知道的,好了,进去吧。”
吴元君羞耻地心想,上帝的确知道,他见证了车雨森在夜里梦游时候的荒诞,也见证了自己删除视频时的惊慌。
现在是很久之后的白天。
那些愧疚、感激、后悔如同潮水一样日日夜夜挤压在心中,时时刻刻需要警惕,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吴元君忽然有些鼻酸,他麻木地视线乱晃。
是哪里又过敏了吗?
他攥紧手低着头还是走了进去,像从前那样不敢直视车雨森。
直到落地窗的阳光被玻璃稀释变得柔和,撒在了轮椅角落那块。
车雨森背对着他,和从前一样。
吴元君反复用指甲戳掌心肉,干涩的喉咙想主动说些什么话。
可最终还是变成闷闷的沉默。
直到车雨森翻看乐谱的手停住,咔嚓一声。
吴元君的心也跟着那张纸一样脆弱地加速跳动。
车雨森余光里再次出现染黄毛的蠢货,怎么瘦了……没吃饭吗?也对,忙着和人zuo的死同性恋是不会想起来吃饭的。
他漆黑的瞳孔凝滞着戾气,手腕骨凸起,小臂那袖子半挽起,不知何时谱子已经翻到头。
鼻尖再次闻见那股熟悉的洗衣粉香气,又故意洗了澡回来。
该不会是知道太脏了才洗?难道真的被人弄了?
吴元君惴惴不安望着车雨森,不怕,不能怕,他洗脑自己。
最终还是主动地靠近,站在车雨森身后推着轮椅。
他垂下眼轻声问道:“头发乱了…我帮你梳一下,可以吗?”
车雨森面无表情,只有那只拿谱子的手在发抖,幻听和幻觉都渐渐消散开,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撕开一道口,有人钻进来。
他逐渐一点点清醒过来,晦暗的眼眸动了动。
然后看见吴元君发红的眼尾,神情缱绻,像对待某种很珍惜的东西般小心翼翼凝望自己。
Eleanor在不远处拿病历单认真工作。
她没听见车雨森那种语调半死不活的骂人声,有些不习惯,一抬头摘下耳机。
听见的对话格外诡异。
吴元君:“扯到头皮,要跟我讲。”
车雨森:“闭嘴,很吵。”
吴元君:“好哦。”
没过一会,吴元君问道:“医生说你不能太累,可不可以先别看谱子?”
车雨森:“让医生去死。”
吴元君:“老板,杀人犯法。”
车雨森:“……”
吴元君像在故意逗人玩,又问:“等会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吗?”
车雨森:“不去。”
吴元君哦了一声,过了十几秒问:“那我现在可以再问一遍吗?”
“……”
吴元君:“谱子我放起来了,不要偷看。”
车雨森恼怒,“你今天哪来这么多话?”
“话很多吗?”吴元君声音变小,“那我不讲了。”
“……”车雨森沉默。
吴元君又叹了口气,“是不是又要让我滚出去?”
“……”
“等会替你拔点滴,如果疼的话,我轻一点。”吴元君蹲在车雨森膝盖前,迎着光浅浅笑了笑。
Eleanor望着他们的背影她忽然明白了要如何跟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雇主相处。
No。
正常人无法相处。
要十倍的耐心,百倍的倾听,一千倍的温柔。
入夜。
吴元君睡在车雨森病床的十米开外,他望着车雨森的影子,数了三千二百下。
没有梦游。
男人好像真的睡着了。
他默默爬起来,蹑手蹑脚走近。
Eleanor白天说,“他那天晚上服用了三到四次安眠药才会导致陷入昏迷,安眠药过量容易致死,现在给他打得点滴里带着镇定药物,勉强能让他睡觉。”
“可这也不能一直打,他的失眠症还是源于心理疾病。”
吴元君替车雨森盖好被子。
过了一会,熟练地抚平紧蹙的眉心。
“晚安。”
“车雨森。”
吴元君轻轻关上病房门,在夜色里他咬着烟,随后深吸着烟雾,吐烟后蹙眉,许久没有被tian的胸膛不再月中起,此刻随着主人心绪起伏。
有点不习惯。
真的不梦游了吗?
烟灰一簇簇掉,吴元君的心情也失落地跟着烟灰一样黯淡。
病房内根本没睡着的车雨森抬手摸了摸额头,眼瞳里红血丝还是很深,他嫌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帕擦拭,脏死了,有病毒。
越擦越不屑,果然是这样……还说什么不想爬、床?
叫他的名字叫成那样。
嗲死了。
哪个男人会这样讲话?
他自顾自想着,床头柜那吴元君的手机亮起。
凌晨一点。
【我是江万里,换了新电话号码,你别拉黑我。我知道车雨森不让你和我联系,那我们偷偷的。】
【元君,他恶心同性恋,我们可以背着他。】
车雨森攥紧手机,面色死沉太阳穴那青筋狰狞,牙齿碾压牙齿的声音令人发毛的轻轻溢出。
偷晴偷得明目张胆。
难怪白天对他言听计从,呵,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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