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冷光灯永远带着一种催人衰老的魔力。明谦站在三楼的观察窗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他的Omega父亲,竹渊。
竹渊比去年更瘦了,嶙峋的腕骨从袖口支棱出来,指尖在空中缓慢地划动,勾勒着不存在的轮廓。他对着空气微笑,嘴唇翕动,无声地呼唤着一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悠哥……”
又是“悠哥”。
明谦的指关节捏得发白,额头再次抵上冰凉的防爆玻璃。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混合着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顽固的昙花香。那是竹渊信息素彻底紊乱后留下的残香,也是明悠当年为之痴狂,最终将竹渊逼至毁灭的味道。
“父亲……”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玻璃内侧,竹渊的动作突然停滞。他猛地转过头,涣散的瞳孔精准地“锁定”了窗外的明谦。下一瞬,他像一只受惊的蝶,扑到窗前,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悠哥?是你吗?你来看我了?”竹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虚幻的光彩,那光彩属于几十年前,那个还未被制成“标本”的、鲜活的Omega。
明谦浑身血液瞬间冻住。他又被认错了。在竹渊混沌的世界里,他永远是那个给了他极致爱恋与极致痛苦的Alpha——明悠,他的父亲,一个早已逝去的恶魔。
这种错认,从十年前竹渊在漂浮着昙花的浴缸里自杀未遂后,就开始了。而他,明谦,明悠的翻版,继承了那份偏执和疯狂,也继承了被投射的、属于明悠的罪孽。
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里。停车场里,夜风裹挟着细雪,吹不散他周身浓得化不开的苦山茶信息素——那是独属于他的,带着绝望和暴戾的味道。
他的车旁站着一个人影,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是然顾。
然顾穿着单薄的黑色外套,颈后腺体位置的抑制贴边缘翘起,露出底下狰狞的疤痕——那是明谦的“杰作”,一个早已坏死、无法散发任何味道的腺体。结痂处被反复抠抓,渗出的血珠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暗红色的冰晶。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等待献祭的羔羊。
车窗降下,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山茶花信息素汹涌而出,带着近乎实质的苦涩。
“回头看看我。”明谦的声音从车里传来,低沉,带着易感期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
太苦了。这味道。苦得然顾胃里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却像自虐一般,更深、更重地吸气,仿佛要将这蚀骨的滋味刻进肺腑。
他想起第一次被标记的时候。那时他还年轻,傻气地以为得到了这个强大Alpha的标记,就是得到了爱的凭证。当明谦的犬齿刺穿他健康腺体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抽搐,可他却笑了出来,眼泪混着汗水滑落。
“原来被爱是这种滋味。”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多么可笑。
明谦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笼罩住然顾。易感期的躁动让他眼底布满血丝,他一把掐住然顾纤细的腰肢,近乎粗暴地将人按在冰冷的引擎盖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激得然顾一颤。
“为什么……”明谦的鼻尖抵在然顾的后颈,犬齿危险地磨蹭着那块丑陋的、早已失去功能的疤痕,“……没有味道?”他的声音里带着困惑,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的Omega,怎么能没有他的味道?
身下的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空洞而悲凉。
“因为三年前就被你咬烂了啊。”然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残忍,他甚至主动伸手,拽着明谦的头发,强迫他低头看清那道疤痕,“你看,像不像枯萎的玫瑰根系?”
那道疤,蜿蜒扭曲,颜色深暗,确实像极了某种植物**后的残骸。
明谦如遭雷击,动作猛地僵住。他盯着那道疤,瞳孔剧烈收缩。他竟然……忘了。忘了这是他自己在多少次失控的占有和惩罚中,留下的印记。他忘了然顾的腺体,早就在他日复一日的摧残下,彻底坏死了。
他忘了,他赋予然顾的疼痛,远比赋予他的“味道”要多得多。
---
然顾的公寓,位于城市边缘一栋陈旧大楼的顶层。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和某种化学试剂混合的气息,试图掩盖,却欲盖弥彰。
明谦熟门熟路地闯入,像回到自己的领地。他在浴室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排空的抑制剂注射器。不是普通的Omega抑制剂,针管里残留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那是高浓度的Alpha信息素提取液,源自他明谦。
这个人,竟然将他的信息素,直接注射进了自己的静脉。
“会上瘾的。”然顾不知何时出现在浴室门口,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宽阔的脊背,牙齿若有若无地磕碰着明谦后颈健康的腺体,那里散发着浓郁的苦山茶气息,“就像你父亲依赖你父亲的疼痛那样。”
镜子里,映出两张同样苍白、同样写满疯狂的脸。一双眼睛充斥着Alpha易感期的偏执与暴戾,另一双则盛满了Omega飞蛾扑火般的沉沦与自毁。
他们都在重复上一辈的悲剧,像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诅咒。
---
最后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天气冷得彻骨。
明谦握着方向盘,视野有些模糊。车载音响里循环播放着一段模糊的录音,只有清浅的呼吸声——那是他某次酒后,在然顾身边睡着时,然顾偷偷录下的。他最近才在然顾的旧手机里发现。
电话响起,是医院打来的,关于竹渊的病情。他心烦意乱地挂断,踩下油门。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
剧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但他却在弥漫的汽油味和血腥味中,嗅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昙花香。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副驾驶。车窗已经碎裂,然顾半个身子探在外面,姿势扭曲。他手里握着一块尖锐的挡风玻璃碎片,正一下、一下,认真地划开着自己颈后那道本就狰狞的疤痕。
鲜血像小溪一样涌出,顺着他苍白的锁骨流进衣领,将那朵纹在疤痕下方、山茶花图案下的“谦”字,染得触目惊心的猩红。
“这样……”然顾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微笑,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呛出,形成粉色的血沫,“你就能永远记住我的味道了。”
他的眼神清亮得可怕,仿佛穿透了明谦,看到了某个遥远的、他们都无法抵达的彼岸。
警笛声由远及近,像是送葬的哀乐。
明谦的意识开始涣散,他忽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竹渊的精神状态难得清醒,他将一页压得平整的昙花标本夹进一本泛黄的诗集里,递给他,然后用一种近乎预言的口吻说:
“小谦,有些爱,从诞生起就在倒计时。”
他当时不懂。现在,他好像懂了。
---
停尸间的冷气开得很足,蓝色的帘布也无法阻挡那种侵入骨髓的寒意。
明谦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车祸时方向盘碎裂留下的塑料碎片。他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看着法医熟练地解剖着台上那具冰冷的、苍白的躯体。
他的然顾。
法医的动作冷静到近乎冷酷,手术刀划开苍白的皮肤,分离组织,检查内脏。镊子起落,缝合针穿过破损的皮肉,像在修补一件被暴力拆封后、再也无法复原的礼物。
“死者血液中含有超高浓度的山茶花信息素提取液,远超安全阈值数十倍。”法医的声音平板无波,递过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片从然顾后颈取下的皮肤组织,上面还带着那个被血染红的“谦”字纹身,“这个字母……划痕很深,但刻意避开了主要的颈动脉。否则,撑不到车祸,他就已经因失血过多死亡了。”
明谦的目光落在然顾的左手上。那里,无名指的位置,有一圈明显的、比其他皮肤更白的痕迹。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
他想起来了。那枚廉价的银戒,内圈刻着“苦山茶与锈玫瑰”。是去年然顾生日,他路过一个夜市地摊,随手买下的。然顾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套在了手指上,从此再未摘下。
而现在,那枚戒指不在然顾手上。
明谦的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他想起来了,在车祸现场,意识模糊间,他好像从然顾冰冷的手指上褪下了什么,然后……吞了下去。
是为了惩罚?还是为了……融为一体?他已经分不清了。
法医的镊子又夹起一张小小的、被血浸透的纸片,是从然顾紧握的手心里取出的:“还有这个。”
纸片似乎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的,字迹是然顾的,潦草却清晰:
「下次易感期试试咬这里:[附一张手绘的腺体解剖图,大动脉的位置被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记号]
PS:如果咬不穿,可以用刀片预先切开。
—— 你的然顾」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牙酸的脆响。明谦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犬齿。那颗始终没能成功、彻底标记然顾的犬齿,混合着血沫,被他生生咽了下去。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与停尸间的死亡气息融为一体。
---
处理然顾遗物的过程,是一场凌迟。
在他的公寓里,明谦找到了更多他们互相折磨、却又彼此纠缠的证据。
然顾的日记,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当Alpha的牙齿刺不穿结痂组织时,建议:
1. 用刀片预先切开
2. 将信息素浓缩液注入牙龈
3. 在他哭的时候吻他喉结」
最后一页粘着干涸的血渍,画着一幅简笔画:明谦在咬自己的手指。旁边标注着:【最佳止痛剂】。
明谦自己的医疗报告则显示:「患者持续出现信息素倒流症状,唾液样本中检出异常Omega激素——疑似长期交换□□导致生理紊乱」。他床头柜的深处,藏着一叠然顾用过的抑制贴,每一片后面都写着日期和【疼痛指数】:
「7.16 他咬了我三次,易感期很凶」
「8.30 发现他收藏父亲的照片(衣柜夹层),疼。」
「…… 他今天叫我‘父亲’…」
交警在车祸残骸中找到了两部手机。明谦的手机相册里,几乎全是然顾睡着的侧脸,安静得像个天使,与醒时的沉郁疯狂判若两人。最后一张照片,是车祸前瞬间抓拍的模糊雪夜,对焦不准的地方,隐约能辨认出“市精神病院”的路牌——那是竹渊所在的地方。
然顾的手机里,则存着763条音频文件,文件名只有简单的日期。点开,全是明谦在不同状态下的呼吸声——睡着的、醒来的、易感期烦躁的……最新的一条,录于引擎撞击前几秒,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明谦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冷笑,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喘息的轻笑:“你看,我们终于…”
终于什么?终于解脱了?终于融为一体了?还是……终于走到了爱的尽头?
没有人能回答了。
---
三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东西改变,也足以让很多东西沉淀成更深的执念。
竹渊所在的疗养院,来了一个新的主治医生。医生姓颜,年轻,英俊,气质温和,对竹渊这样的顽固病例极有耐心。
某个昙花悄然开放的深夜,疗养院格外安静。颜医生查房时,竹渊又一次对着窗外的月光喃喃自语“悠哥”。
颜医生没有像其他护工那样纠正他,而是轻轻解开了一颗白大褂的纽扣,微微侧过头,露出了颈后一道蜿蜒的、类似玫瑰根系的陈旧疤痕,那疤痕的形态,甚至缝合的针脚,都与明悠当年留在竹渊腺体上的痕迹,有着惊人的相似。
病床上的竹渊突然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想要去触摸那道伤痕,嘴唇哆嗦着:“悠哥……是你吗?你回来了……”
颜医生温柔地按住他正在输液的手,避免针头滑脱。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细小的字母:【M&R】。
窗外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下,停着一辆引擎盖有着明显凹陷痕迹的旧车。副驾驶座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玻璃罐,里面用水泡着一朵干枯的山茶花标本。玻璃罐的底部,沉着半颗人类的犬齿。
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
又一年冬雪降临。
明谦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站在疗养院外的庭院里,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他抬头,望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窗内,竹渊穿着单薄的病号服,静静地站在窗前,苍白的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在触摸不存在的月光。
明谦缓缓抬起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由骨灰烧制的戒指在雪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那是然顾的骨灰。他最终还是没有吞下那枚银戒,而是选择了这种方式,让然顾以另一种形态“陪伴”他。
与此同时,窗内的竹渊,身体猛地前倾,额头抵着玻璃,嘴唇无声地开合,看口型,依旧是那两个字:“悠哥……”
保安远远看着,对同事低声说:“那是301室的竹渊先生,和他儿子的……呃,好像是主治医生?不过怪得很,值班表上从来没出现过姓明的医生。”
他们都不知道,那个站在雪地里的Alpha,早已不是医生,也不是儿子。他只是一个被困在父辈诅咒和自己制造的囚笼里的,永恒的囚徒。
他失去了他的Omega,他的父亲认不出他,他活成了两个疯子的影子,在无尽的雪夜里,重复着无人听见的忏悔和呼唤。
爱是什么?
是标记时的疼痛,是腺体上永不愈合的伤,是血液里流淌的毒素,是骨灰烧成的戒指,是刻在灵魂深处的、以痛为名的誓言。
是一场从诞生起,就在读秒的、漫长的死亡。
明谦。
他最终没有去死。因为死是解脱,而他不配。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过去的凌迟。苦山茶的信息素早已与锈铁、血污的味道混合,变成他永恒的刑具。他时常摩挲着那枚骨灰戒指,在空荡的别墅里,对着空气说话,假装那个浑身是刺、却又为他燃尽一切的Omega还在。他继承了明悠的疯狂,却没能继承他决绝的毁灭。他永远被困在了“失去”的那一刻。
然顾。
他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对明谦最残酷的报复和最深情的献祭。他让明谦永远记住了他混合着血与信息素提取液的味道,让那个Alpha的余生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明谦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具永不腐朽的、疼痛的“标本”。他得到了他扭曲的、渴望的“完全占有”,以自我毁灭的方式。
竹渊。
他永远活在了有明悠的过去。新的“医生”,颈后的疤痕,不过是又一场幻梦。他是这个悲剧闭环里最初的受害者,也是最终的见证者。他的精神早已破碎,肉身却还在延续着这场漫长的、关于爱与疼痛的展览。他是第一个被制成的“标本”,无声地陈列在时间的尘埃里。
闭环。
爱与伤害,占有与毁灭,在这个家族里代代相传,如同无法摆脱的基因诅咒。每个人都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他们用最极端的方式索求爱,最终都变成了他们所憎恶或迷恋的、上一个悲剧的影子。无人得到救赎,无人获得解脱。
痛吗
- Y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BE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