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将疗养院外的一切都覆盖在一种虚假的纯洁之下。明谦在庭院里站成了另一个雪人,直到晨光熹微,早班的护工发现了他,才惊惶地将他请进了室内。
他的大衣结了一层薄冰,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没有去看竹渊,而是径直走向了颜医生的办公室。
颜医生正在写病历,听到敲门声,抬头,看到明谦,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明先生,早。”他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无名指上的【M&R】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明谦的视线在那枚戒指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办公桌前,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屋外的积雪更甚。
“你对他做了什么?”明谦的声音像是被冰雪浸过,带着压抑的暴戾。他指的是竹渊昨晚异常的反应。
颜医生笑了笑,那笑容温和依旧,却无端地让人脊背发凉:“我只是给了竹渊先生他想要的东西。他需要‘明悠’,而我恰好……能提供一点相似的‘印记’。”他指了指自己颈后,那里衣领遮掩下,似乎还能看到疤痕的轮廓。
“相似的印记?”明谦逼近一步,苦山茶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带着攻击性,“你从哪里知道明悠的标记方式?谁允许你模仿他?”
“信息源有很多。”颜医生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的目光,甚至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品味那苦涩的山茶花,“病历档案,旧物记录,甚至……一些当事人的口述回忆。至于允许?”他轻笑一声,“一个愿意支付高昂费用、只求父亲能得到‘慰藉’的孝子,不就是最大的允许吗?”
明谦的拳头骤然握紧。是了,是他自己。是他默许,甚至间接促成了这一切。他无法忍受竹渊日复一日的疯癫和对他(作为明悠替身)的呼唤,他病态地希望父亲能“安静”下来,哪怕是用这种虚假的方式。他找来了这个背景神秘、手段奇特的医生,而他甚至没有深究过这个颜医生的过去。
“你接近我父亲,到底想得到什么?”明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颜医生的目光掠过明谦,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我只是……对明家和竹渊先生这种极致的‘羁绊’很感兴趣。一种……学术上的研究。”他的措辞谨慎而诡异,“尤其是,当这种羁绊与信息素的深度绑定、甚至与‘标本化’的倾向结合在一起时,简直是完美的研究案例。”
“研究案例?”明谦猛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你把我的父亲当成你的实验品?!”
“实验品?”颜医生微微歪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天真的残忍,“明先生,您难道不也是吗?您和那位……然顾先生。你们的关系,本身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实验。我只是个……记录者。”
明谦呼吸一窒。记录者?他想起在然顾遗物里找到的那些日记、录音、抑制贴上的疼痛指数……原来,他们一直都在被人“记录”着?被这个看似局外人的医生?
他猛地转身,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他需要证据,需要弄清楚这个颜医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
回到那栋空旷、死寂的别墅。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然顾离开时的样子,甚至空气里,都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与血混合的味道,那是然顾最后的气息。
明谦直接走向别墅三楼,那个被他封锁起来的、曾经的“画室”,也是明悠当年“制作”竹渊的地方。灰尘在阳光投下的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他粗暴地撬开一个尘封的旧木箱,里面是明悠留下的画稿、笔记,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记录”。在箱子的最底层,他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皮笔记本。
翻开,是明悠的字迹。不同于画作的浪漫狂放,他的笔记冷静、精确,甚至冷酷。
「蝶类观察记录 - 编号Ω-ZY(竹渊)」
「X年X月X日:注入高浓度檀木信息素诱导发情,观察其腺体肿胀及瞳孔扩散程度,适用于作品《沉沦》。」
「X年X月X日:限制水分摄入48小时,捕捉其濒临脱水时皮肤的苍白感与脆弱感,用于《枯蝶》背景。」
「X年X月X日:轻微电击腺体,记录其肌肉痉挛的弧度与信息素爆发的瞬间浓度,素材存档。」
……
「结论:完美的标本素材,其痛苦与美感的转化率极高。爱是最高效的催化剂,也是最佳的麻醉剂。」
明谦的手在颤抖。他一直知道父亲对竹渊做了什么,但如此直白、如此非人化的记录,还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明悠不仅囚禁了竹渊的身体,还将他的痛苦量化、数据化,变成了艺术创作的养料。
他继续翻页,在笔记本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些笔迹不同的追加记录。看起来年代稍近。
「补充观察:第二代实验体 - 编号α-MQ(明谦) & Ω-RG(然顾)」
「继承性:α-MQ表现出与明悠高度相似的占有性标记行为与信息素攻击倾向,但对疼痛的施加更具…随机性,缺乏艺术目的,更趋近于本能发泄。」
「变异点:Ω-RG的耐受性及成瘾性远超ZY。其自我损伤及对疼痛的主动寻求,构成良性(对α而言)反馈循环。建议研究其静脉注射信息素提取液对神经系统的长期影响。」
「干预记录:引入模拟标记(疤痕复制技术)、信息素环境调控(昙花香精)、认知引导(‘悠哥’投射),观察ZY反应。效果显著,稳定性待评估。」
「目标:构建完整的、跨代际的‘病态依恋’模型,验证信息素与创伤记忆的遗传及诱发机制。」
记录者的笔迹,优雅而冷静,与颜医生办公桌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明谦浑身冰冷。他不是偶然卷入的医生,他是有备而来!他早就盯上了明家,盯上了竹渊,甚至……盯上了他和然顾!他和然顾那些互相折磨的日日夜夜,他们血淋淋的“爱情”,在这个“记录者”眼里,不过是一组组有待分析的数据,一场可以持续观察的“实验”!
而他,明谦,明悠的儿子,不仅重复了父亲的悲剧,还主动将新的“观察者”引到了父亲床边,引到了他们所有人的悲剧核心!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彻底剥光的寒意,席卷了他。他冲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头柜最隐秘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个他珍藏的MP3——里面只存了一段21秒的,然顾呼吸声混着雨声的音频。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熟悉的、细微的呼吸声传来,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他能想象了然顾录下这段音频时的样子,一定是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警惕又渴望靠近的流浪猫。最后那三秒,那句模糊的“…爱你”,经过声纹分析,确凿无疑是他自己的声音。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沉溺于施加痛苦和占有的时候,然顾也曾这样卑微地、偷偷地,收藏着他无意中流露的、或许是梦呓的温柔。
而现在,这一切,连这最后一点私密的、扭曲的慰藉,都成了别人“研究”的一部分。
他猛地将MP3砸向墙壁,塑料外壳碎裂,里面的芯片弹跳出来,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无声无息。
---
夜色再次降临。
明谦没有开灯,他坐在别墅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握着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那是一把老式的手枪,是明悠的遗物之一。子弹已经上膛。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壁炉上方,那里原本挂着一幅明悠为竹渊画的肖像,后来被他换成了他和然顾唯一的一张“正常”合影——照片里,然顾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躲开镜头,嘴角却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现在,那相框是空的。
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从容。
颜医生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有敲门,仿佛知道主人正在等待,或者说,等待着某个结局。
“明先生,我猜您已经看完了那些记录。”颜医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无波。
明谦没有抬头,手指摩挲着枪身上冰冷的纹路:“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对‘爱’的形态很好奇的人。”颜医生慢慢走近,停在几步之外,“尤其是当‘爱’与‘伤害’的边界彻底模糊,当‘占有’以‘毁灭’的形式呈现时……这种极致的、不容于世的感情,难道不美吗?不值得被记录、被研究吗?”
“美?”明谦终于抬起头,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簇鬼火,“你把我们的痛苦,称之为美?”
“痛苦是载体,明先生。就像明悠先生用竹渊先生的痛苦承载他的艺术,您用然顾先生的痛苦承载您的……存在感。”颜医生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而然顾先生,则用他承受的痛苦,反向承载了对您的、无法剥离的依赖。多么精妙的闭环。我只是试图理解这个闭环的运行机制。”
“所以,你故意模仿明悠的标记,加深我父亲的幻觉?你暗示然顾静脉注射我的信息素?你……一直在推动这个‘闭环’?”明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推动?不,我更愿意称之为‘观察条件下的适度引导’。”颜医生纠正道,“就像给培养皿添加一点必要的营养。事实证明,你们的‘感情’确实在这种条件下,生长得更为……茁壮和典型。”
“典型……”明谦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他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颜医生,“那么,现在这个结局,够不够‘典型’?观察者被卷入实验,最终成为实验的一部分,或者……牺牲品。”
颜医生看着枪口,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满足的微笑:“当然。这甚至是……最完美的收官。数据链因此而完整。从明悠和竹渊,到您和然顾,再到……我们。暴力、偏执、替代、观察……所有变量都齐备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顶住枪口:“开枪吧,明先生。让这场跨越了两代人的、关于爱与疼痛的盛大实验,有一个足够轰动的结尾。我的记录,会到此为止。或者……由您来续写最后一笔。”
明谦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颤抖。杀了他?让这个窥视者、操纵者付出代价?还是……成全他这个疯狂的“完美收官”?
他的眼前闪过竹渊空洞的眼神,闪过然顾颈后狰狞的疤痕,闪过他吞下戒指时胃部的灼痛,闪过骨灰戒指冰冷的触感……
爱是什么?
是子弹穿透胸膛的爆裂声?是记录本上冰冷的文字?是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死死盯着颜医生那双在黑暗中发亮的、充满求知欲和某种非人冷静的眼睛。
最终。
他调转枪口,将冰冷的金属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不。”他看着颜医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最后的标本……应该由我自己来完成。”
“咔嚓。”
是扳机扣动的声音。
但预想中的巨响没有传来。只有一声空洞的、机械的轻响。
枪里,没有子弹。
颜医生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或者说,是“数据未达预期”的遗憾?
“看来,您还是缺乏明悠先生那样的决绝。”他轻声说,“或者说,您对‘疼痛’的承受阈值,比您表现出来的要低。您宁愿活在无尽的痛苦里,也不愿意给予自己一个彻底的终结。”
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从容地向门口走去。
“记录更新:实验体α-MQ,最终选择延续痛苦,而非终结。其对于‘存在’的执着,高于对‘解脱’的渴望。‘爱’的形态,在此定义为……永恒的刑求。”
门被轻轻关上。
空旷的别墅里,只剩下明谦一个人。他维持着举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的姿势,像一尊滑稽的、失败的雕塑。
枪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缓缓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白色的,冰冷的,无声的,覆盖一切,也掩埋一切。
这场由爱而生的、漫长的凌迟,还在继续。
没有人得到救赎。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各自的地狱里。
永生永世。
【新的绝望,仍在延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