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开始,皇帝又换了一个办法,他开始使用怀柔政策。
负责监视楚雨江的人都被撤掉,安排了貌美的少女和清秀的少年来服侍他,一顿三餐也极其精致,赶得上御膳房的水准。
皇帝自顾自地给楚雨江的房间里添了好多东西,蜀锦刺绣的屏风,金丝楠木的脚凳,难得一见的稀罕水果,甚至是国库保藏起来的各色珍品。
佳肴、锦衣、珠宝、美器像流水一样地送进来,囚房的外面筑起了小院,小院里又挖泉搭山、造出景观,仿佛全天下的好东西都被皇帝捧到了这个房间。
忽略掉楚雨江这个人,光看他被囚居的这间小院,可谓是华美精致,比后宫里最得宠的宠妃还要奢侈。
如果不是24小时都有人紧紧地盯着他,时刻预防着他自杀或者逃跑,楚雨江会以为自己住进了后宫。
某一天,他又一次从百无聊赖的昏睡里醒来,看到院子里有人在栽种花木,走廊里还新添了许多盆景。
楚雨江走过去,几个栽种的侍从立马跪下,诚惶诚恐,头都不敢抬一下,楚雨江疲倦地挥了挥手:“你们在种什么?”
“回大人,小的们在种梅花。那边的盆景是海棠,是陛下让添的。”
楚雨江站了片刻,不由得失笑。
他不喜欢盆景,也很少赏花,倒是依稀记得许多年前,那个不大却温馨的师门里,种着那么几棵白梅花树,风吹过的时候梅瓣如雪。
他嫌太阳晒,就总喜欢在树下练剑,那梅花就往他的肩上落,又反复被剑气震开……一套剑谱舞毕,除了他脚踏的那方寸之地,一地都是梅花,如踏碎琼乱玉。
后来朝廷倒了,师傅死了,师门也倒了,他再没那一处容身之地了。
只是偶尔和燕乐燕郡他们吵架的时候,他会说自己要回武林去,要把师门重建起来,立一个“梅花宗”。
其实可怀念的哪里只是那几树梅花。
这一天楚雨江没有昏睡,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半夜时分,终于等到皇帝亲自来造访了。
皇帝并不坐到他的床前去,只是负着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头新栽的梅花树。
看着看着,他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今天已经心满意足,正想要拔脚离开,忽然觉得不对。
他转头一看,发现楚雨江静静地坐在床上,月光被精美的雕花窗格分割开,洒落在他的肩头。
皇帝先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怕楚雨江又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立刻想偷偷离开。还没走两步,又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又硬生生地站住了,咬着牙看了回去。
然而楚雨江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皇帝,虚飘飘地落在某个飘渺的点上,一直没有说话。
他既没有横眉冷对,也没有出言讽刺,是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过的态度。
皇帝骤然碰上了好脸色,一时间先是呆了,反应过来之后,舍不得再出门,就站在房里打量着楚雨江。楚雨江也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皇帝腿麻了,就试探着坐了下来。楚雨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皇帝心里一动,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么长时间了,楚雨江始终不肯屈服,他在这些日子里才领教了楚雨江真正的性格,折磨不肯使他低头,奢华不能让他心动,楚雨江像是一块怎么都锤不烂压不扁的硬骨头。
偏偏他越是不肯屈折,皇帝心里越像是挠痒痒似的痒。美人如隔云端,不可采撷,越是不可采撷,越是勾起自己多年的肖想。
沉默了许久,楚雨江还是没说话,皇帝大着胆子问他:“……雨江,你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楚雨江居然点了点头,随后他淡淡地说:“见到了喜欢的东西。”
皇帝心脏骤然狂跳,好半天,他才压住自己杂乱的气息,控制着自己的语调,让它不要显得那么激动,问道:“什么东西?你只管说,要多少有多少。”
“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楚雨江的目光穿透了皇帝激动的身影,他淡淡地说:“几树白梅而已,不值钱。只是以后再也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皇帝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了。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白梅哪里都有。只是那样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楚雨江没去看,于是这一脸僵住的笑容渐渐地化为满是不甘的落寞。
狭小的房间里再次沉默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忽然闭上眼,他像是放弃了某种执念一样,自暴自弃地说:“雨江,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你说真话。我放你走。”
他说完这句话就做好了楚雨江嗤笑一声、嘲讽他的准备,可是楚雨江没有冷笑,也没有斥骂。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楚雨江淡淡地说,“我以前也想过的,只要你把我当大哥,只要你能好好的做个皇帝,我就肯认你心里这点情分,当你的刀。我可以当一辈子刀。”
皇帝没有说话,楚雨江却分明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这句话——
“那为什么忽然不能了呢?”
楚雨江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因为我遇见了他。
因为许连墨。
刚遇见皇帝的楚雨江还是一个很天真、很冲动的少年,他没有被人仰慕过,没有被人心疼过,没有被人当宝珠子捧在心上过。
所以有皇帝的尊重他就满足了,皇帝看重他,依赖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要他拿主意。有时候两个人政见分歧吵了架,皇帝自己生两天闷气,搞点小动作,又害怕了,又眼巴巴地回来哄他。
如果这还不算是看重,什么算是呢?如果这还不算是深情厚谊,什么算是呢?如果这还不算是相互扶持,什么算是呢?
他想着这样也可以的,他也可以靠着这样的爱烧一辈子的。
可是直到他遇见了许连墨,他才发现,原来真把人放心上,是会不由自主地心疼的。原来由一个真正光明善良的人给出的情谊,是这样的。
许连墨是什么人呢,是把人囫囵打碎了扔到污泥里,都会有骨头发光的人。他捧着那样光明的温柔过来,一下子填满了他的整个心。
而见过这样好的爱以后,皇帝的爱里掺杂的那些算计,他就再也无法忽略了。
皇帝忽视他的主张,背叛给燕乐的诺言,让他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善后、给他留下一堆仇人和乱七八糟的名声……所有的这些一切,他再也无法忽略了。
“人皆有比较之心。臣不能不贪。”
楚雨江在心里轻轻一声叹息,皇帝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这情意太轻了,与许连墨那细密到烫人的好比起来,太不值一提了,以至于已经无法挽留也无法打动他了。
皇帝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也很喜欢你。许连墨喜欢你,对你有情义,我就没有吗?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楚雨江没有去辩解许连墨并不喜欢他这一事实,他想了想,说:“我不否认,你也许有点喜欢我。但是你天生就是一个薄情的人。你再喜欢我,也不会变得有情有义,这是改变不了的。”
皇帝低着头,像是想了很久,最后苦笑道:“所以你还是觉得我无情无义。”
楚雨江感觉很可笑,又笑不出来,他说:“许连墨都把我当他的杀父仇人了,还是帮我救走了燕乐。我是你的杀父仇人吗,你把我关起来,这样对我?”
“这里不豪华吗?不好吗?”皇帝问。
楚雨江无语地看了皇帝一眼,这个人自导自演深情戏码太久了,脑回路不知道绕成了什么样,竟然把自己都骗进去了。
但他不愿意再在这里和皇帝较劲、瞎消磨日子了,一想到在某个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许连墨正在一天天衰落下去、时日无多,他就急迫得想发疯。
楚雨江说:“也许很好。也许很豪华。但是,用纯金做的牢房,也是牢房。”
皇帝转过头去,无语凝噎。
又过了很久,他才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姐姐她在什么地方?”
楚雨江说:“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是一个能随便看书、随便说话、不用被疑神疑鬼的地方。”
皇帝一下子被他堵的没词了。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只是害怕。姐姐她太聪明了,比我厉害太多了。”
楚雨江说:“我知道。”
你害怕别人聪明,所以就囚禁你才华横溢的姐姐;你害怕别人武艺高强,所以就打压武林,分割派系,派人去暗杀高手们;甚至你也害怕天底下的女子走出来,不肯再相夫教子,会倾覆你的朝廷,所以你就背弃你对你姐姐的诺言。
燕郡曾经口口声声地对燕乐承诺过,要设女学,要选拔女官员,要让女子走出闺阁、开宗立户。
他也曾经口口声声地对楚雨江承诺过,要复兴武学,要匡扶武林,要让天下高手得建一生功名。
他们都曾经把毫无保留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最后他还给这两个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背叛和忌惮。
“就因为你害怕,就可以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背叛这么多诺言吗?”
楚雨江说完这句话,淡漠地闭上了眼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