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人不害怕。因为害怕,就可以把所有你自己强的人都杀了吗?”
在他说这段话的过程中,皇帝好几次张张嘴,想要反驳,却又咽了回去。
半天,他才说:“雨江,你不懂的。你一直都不懂。你身负武功绝学,姐姐身负绝顶才智,你们那么有能力,面对什么困难都有自己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没有能怎么办呢?”
楚雨江本来打定了主意,只拖延时间,不激怒皇帝,结果还是没忍住,反问道:“天才何其少,天底下十之**都是普通人,难道他们都不过日子了?”
皇帝凉凉地说:“那他们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啊。”
楚雨江语气比他更凉:“原来你还知道啊,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头上青筋暴起,“是朕统一了这天下,是朕让他们有饭吃,是朕铲除世家颁布新律,朕也许对不起你们,但朕自认对得起这天下!”
楚雨江深吸了一口气:“仗是我打的。政策是阿乐想的。世家是我和我学生抄的。律法是梅时和那一群文官挠破了头皮写的。”
皇帝反问道:“这不是说明了朕用人有方吗?”
楚雨江:“……”
一招制敌。完美逻辑。他想了想,居然没话反驳。
皇帝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就这么沉默了许久,楚雨江才说:“可是你明明知道,有这么多人为新朝的建立鞠躬尽瘁。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抹掉他们的名字,又毁坏他们的信仰。”
皇帝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松:“所以说啊,雨江,你还是太天真。百姓只需要一个名字,只需要一个结果被他们记住。你去看看史书去,哪有君王不杀权臣。”
“臣就是臣,君就是君。朕还养着你们,给你们高官厚禄,让你们平步青云。朕自认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还是不懂呢?对百姓好才是好皇帝。”
楚雨江说:“我知道。这就是我们一直没造反的原因。”
皇帝:“……”
楚雨江无声地闭上了眼,他其实是明白的,燕郡在他们眼里不是个老实人,在百姓眼里,却至少是个老实皇帝。
他没有什么惊艳天下的举措。但是,他至少不作死。不扶植门阀,不开疆拓土,不收很重的税。他登基的这些年里,百姓慢慢地缓过来一口气。
楚雨江有时候很想一刀抹了这个人的脖子,可是抹了以后怎么办呢?让他这个只会耍大刀的人去坐龙椅吗?那大伙儿都得哭了。
皇帝被他那一句“造反”堵的脸色发僵,他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吗?我以为你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那你还真说对了。”楚雨江冷笑道,“可是砍了你没人了啊,我这个人不姓燕,大臣们又接受不了女帝?”
皇帝嘲讽道:“哦,原来你不姓燕吗,失敬失敬,看你的态度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楚雨江谦虚道:“哪里哪里,你的态度也挺少见的,我以为情谊这玩意儿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原来是关起来折磨个三百遍啊。”
皇帝:“……少自作多情,你这是罪有应得,你干的活儿不够你在牢里死几百回的?”
他这么一说,楚雨江又想起了许连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猛地被刺了一下,微微一疼,他的脸色黯淡下来。
好半天,他才说:“是啊……我早该下地狱了。”
皇帝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又想起了谁,心里一股一股的不得劲儿,说道:“我马上都要放走你了,你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辩不过。胡搅蛮缠是因为自己不占理。楚雨江很明白这一点,不接他的招,只说:“那你现在放。”
皇帝:“……”
他咬着牙说:“我不能放。你要是现在走了,我的名声就全毁了。”
楚雨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立刻找补道:“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朕要是朝令夕改,那成什么了?你要是一开始肯听话,就……”
楚雨江没接他的话茬,从容地站起身来:“被一个人欺骗一次,是遇人不淑。能被同一个人欺骗一次又一次,那就是傻了。
皇帝想要反驳他,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在他震惊而茫然的眼神里,楚雨江拍了拍手,轻飘飘地说:“幸亏我没把希望寄托在你这个爱反悔的白眼狼身上。”
皇帝瞪大了眼睛,愤怒从他的心头涌上来,他想要发怒,想要喊人……可是伴随着楚雨江悠哉悠哉地迈了一步,他竟然也抬起了腿,不由自主地走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皇帝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阻止住自己的脚步,学惊恐地发现全身的关节像是锈死了一样,自己好像变成了个呆僵的人偶。
两个人就这么僵硬地走到了房门口,刚刚被皇帝赶到门外的丫鬟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正要过来,就看见楚雨江身后跟着的皇帝。
皇帝拼命想要喊,却出不了声,随后他听见楚雨江淡淡地说:“陛下要和我出门散步,你也敢拦?”
疑惑的目光扫到了皇帝身上,他想要大喊大叫,却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
没人敢忤逆万岁爷的意思,丫鬟奴才们立刻退开了。
楚雨江就这么带着皇帝,一步、一步,一直到走出了这个富贵迷人眼的小院,侍卫们围了过来,一个个如临大敌,随即又被皇帝的冷脸吓退了回去。
皇帝心里快哭出来了,却还是身不由己地瞪了那些人一眼,吩咐道:“给朕牵匹马,朕要出游,闲杂人等不许跟着。”
于是再没人敢拦,楚雨江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带着皇帝出了宫禁,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楚雨江迅速给自己易了容,很快就从俊美无铸的国师变成了个一脸病容的猥琐汉子。
他拍了拍皇帝的肩,微微笑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明明我被你下了那么重的药,全身经脉都滞殆了,怎么还能逃脱呢?”
皇帝崩溃地睁大了眼睛。
楚雨江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摇晃了一下,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马车徐徐离开长街,楚雨江一个手刀,直接将皇帝劈晕在了座位上,想了想,又顺手在他体内拍入一道符咒。
全程,皇帝只能浑身僵硬地看着,楚雨江毫不怀疑,如果此刻他把束缚咒解掉,一定会听到皇帝那震耳欲聋的尖叫。
可惜,他不会给皇帝这个机会了。
楚雨江的目光有一瞬飘渺起来,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愣头青少年,带着一对半大孩子,他们血脉高贵、却毫无反抗能力,小男孩一次离家出走,就差点把自己弄成瞎子。
少年痛定思痛,想了很久很久,决定将自己的一部分内力抽出来,灌进他们的经脉里封存。再把珍贵的丹丸放进护身符里,需要的时候,悄悄把丹丸嚼碎,气海能短暂地充盈,爆发出的武力相当于一个入门弟子。
力量不多。但,还是能碾压凡人的,够应急用了。
楚雨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这段被抽走的内力补上。好在燕郡被吓了一次之后老实了,没再捅过乱子,那颗丹丸一直没用到,内力就留在他的身体里。
那个时候一心爱护他们的楚雨江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会被内向的弟弟囚禁。
他被下药,被镣铐桎梏,气海被封锁,当年的少年不再承认他是自己的大哥。
可是武道还承认他,剥离出去的那段内力还承认他,梅花树下的一招一式还承认他。
楚雨江坐在皇帝的身边,他听到了久违的呼唤,一段熟悉的内力封存着,他想起背进骨子里的那些口诀,起势大周天,阴跷督上连,吸化归命门,呼放送丹田……
他从来没有抛弃过武道,所以武道也没有抛弃他。
内力回体,丝毫未变,还是少年时代的那一点点功夫。不多,在如今的楚雨江看来,连入门弟子都赶不上。
可是够用了,够他把封住的气海冲开一个小缝,够他慢慢运气、抽丝剥茧,够他使用最简单的道法了。
楚雨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丰沛的气息从他的四肢百骸里奔涌而上,软骨散的药力一点点褪去,他的身体逐渐唤醒过来。
少年时代的那一点武学领悟重新运转在他身体里,那时候他下山不久,锋芒初成,有一颗热切的、相信什么都可以被跨越的心。
最难繁处是进境。那时候的他觉得,人生就像练武一样,走到哪个艰难险阻的关头,都是因为力气用光了,是好事,第二天实力准定能涨。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被他抛下的领悟了。
夜色里月光如烟,浓云如墨,楚雨江挥了挥手,跳下马车。这世间登峰造极的轻功展露行迹,他连一片羽毛都没有激起。
他踏过青石,路过屋檐,离开京城错综复杂的小巷,奔向城外绵延不绝的马道。他借过行脚商人的马车,坐过运河边上的渔船。他风尘仆仆,他归心似箭。
在他还不知道有多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守护着他的妹妹、他的徒弟,他要回去找到那个人,他欠那个人许多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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