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一辆节目组安排的黑色商务车，将姜柠从她那个充满书卷气和香草味的小公寓，带到了《爱心私厨》位于市郊的录制基地。
车子驶入一片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现代化影视园区，最终在一栋挂着巨大《爱心私厨》logo、外墙被涂鸦得五彩斑斓的建筑前停下。
与国宴后厨那种庄重、内敛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到处充斥着一种外放的、急于吸引眼球的躁动气息。
姜柠推门下车。
她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装扮——素色棉麻衬衫，深色长裤，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低髻，脸上没有任何妆容。
唯一与她平日居家打扮不同的，是她随身带着的一个长方形的深色木质提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她惯用的、保养得锃亮的私人刀具和一些小巧的传统厨具。
这些东西在她手中，不像是工具，更像是一套即将出鞘的兵器，或者艺术家珍视的画笔。
接待她的是一名年轻的工作人员，态度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似乎想从她这张过分平静漂亮的脸上，找出些“前国宴厨师”应有的傲气，或者即将面对镜头的不安。
“姜老师，这边请，我先带您去化妆间。”
“不用化妆。”
姜柠平静地拒绝，
“这样就很好。”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似乎没遇到过这么干脆拒绝上妆的选手，尤其是女选手。
“呃……可是姜老师，录制灯光很强，素颜可能会……”
“没关系。”
姜柠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工作人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的那丝异样又深了几分，转身引路：
“那……那好吧，我先带您去选手休息区等候。”
穿过几条灯火通明、布满了各种机位和线缆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油漆、电子产品以及各种香水、发胶混合的复杂气味。
耳边能听到远处演播厅传来的、经过音响放大的主持人激情四溢的热场声音，以及观众席传来的阵阵欢呼和笑声。
这一切，都与姜柠熟悉的那个只有食材本味和厨具轻鸣的世界，格格不入。
选手休息区更像一个热闹的沙龙。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实时播放着演播厅内的画面，柔软的沙发，琳琅满目的自助餐点和饮料。
已经抵达的选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自拍，或者对着镜子做最后的补妆整理。
姜柠的进入，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油锅，引起了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骚动。
她的气质太独特了。
在一片争奇斗艳、力求在镜头前留下最耀眼第一印象的人群中，她的素净、疏离，以及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沉静，反而成了一种突兀的存在。
几个年轻的女选手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声窃语，目光在她那张清冷的脸和那身过于“朴素”的衣服上逡巡。
几个男选手则投来或好奇、或欣赏、或带着评估意味的视线。
姜柠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她找了个最角落、最安静的位置坐下，将木盒轻轻放在脚边，目光落在屏幕上，观察着演播厅的布局和流程，像是在分析一个陌生的战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个身影，带着一阵甜腻得有些呛人的香风，摇曳生姿地走到了她面前。
“哟，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前国宴厨师’，姜柠姜老师吧？”
声音娇嗲，带着刻意拉长的尾音。
姜柠抬眸。
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妆容精致得如同SD娃娃的年轻女孩，穿着缀满亮片的粉色蓬蓬短裙，头发染成夸张的渐变粉色，眼睛上贴着长长的、忽闪忽闪的假睫毛。
姜柠记得资料，她叫甜甜，是当下最火的网红甜品师之一，以制作各种色彩饱和度极高、造型浮夸梦幻的“彩虹系”甜品闻名，粉丝亲切地称她为“甜甜公主”。
此刻，这位“甜甜公主”正用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姜柠，眼神里混合着好奇、不屑，以及一丝隐隐的……敌意。
“是我。”
姜柠淡淡回应，没有起身的意思。
甜甜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或者说，她正需要这种冷淡来衬托自己的“热情”。
她自顾自在姜柠旁边的空位坐下，拿出手机，熟练地调出自己的社交媒体主页，屏幕上瞬间被各种彩虹马卡龙、镶金箔的蛋糕、淋着五颜六色酱汁的冰淇淋图片占据。
“姜老师，久仰大名啦！”
甜甜将手机屏幕往姜柠眼前凑了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
“你看，这是我的作品，粉丝们都说超爱的！
昨天刚发的这个‘星空流心马卡龙塔’，点赞都破百万了！”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堆砌得极高的、颜色绚丽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的点心塔，在特定角度的灯光下，闪烁着不自然的金属和珠光色泽。
姜柠的目光在那片绚烂上停留了一秒，平静地移开，没有说话。
甜甜对她的沉默似乎有些不满，收回手机，歪着头，用一种天真又带着刺的语气问：
“姜老师，听说您在国宴都是做那种特别……嗯，‘高级’的菜？
是不是都像‘开水白菜’那样，看起来清汤寡水的呀？”
她特意加重了“高级”和“清汤寡水”这两个词，周围的几个选手闻言，都低低地笑了起来，目光在姜柠和甜甜之间来回扫视，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姜柠终于正眼看向她，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食物的价值，不在于表象的繁简。”
“那是，那是，”
甜甜故作认同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笑容更加甜美，也更具攻击性，
“不过姜老师，现在时代不同啦！
观众就喜欢好看的、新奇的、拍照上镜的！你看我做的这个彩虹马卡龙，”
她又点开一张图片，那马卡龙的颜色鲜艳得几乎刺眼，
“多漂亮！多受女孩子欢迎！
光是看着心情就好啦！味道嘛，反正甜甜的，大家都喜欢！”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似的：
“姜老师，我看您这身打扮……还有您这……呃，比较传统的风格，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流行趋势。
要不，等会儿第一期录制，您跟我学，也做个简单又出效果的彩虹蛋糕？
保证镜头喜欢！
我还可以教您怎么摆盘更上镜哦！”
这话语里的施舍和隐含的贬低，几乎毫不掩饰。
周围看热闹的选手们眼神更加玩味，等着看这位“前国宴厨师”如何应对。
姜柠看着她，看着这个将烹饪完全等同于视觉营销和流量密码的女孩，心中并无怒气，只有一丝淡淡的荒谬感。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谢谢，不用了。我不会做那种东西。”
甜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姜柠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某些华丽的泡沫：
“过于依赖色素和装饰，往往是为了掩盖食材本身品质的不足，或者技艺上的缺陷。
真正的美味，不需要依靠视觉的喧哗来证明自己。”
“你！”
甜甜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甜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当众戳破心思的羞恼和愤怒，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的东西华而不实？内涵我技艺有缺陷？”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来了休息区更多人的注目。
姜柠却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屏幕，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我只是在陈述我的烹饪理念。”
“理念？”
甜甜气极反笑，抱着手臂，用尖刻的语气说道，
“哼，说得那么好听！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国宴混不下去了，才跑到我们这种‘网红节目’里来找存在感？
还抱着你那套老掉牙的理念，等着被淘汰吧！”
就在这时，休息区的门被推开，制片人赵思源带着几个助理走了进来。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名牌，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
“各位老师，都到了啊！好好好！”
他拍了拍手，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尤其在姜柠和明显气鼓鼓的甜甜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录制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放松，拿出最好的状态！”
他走到姜柠面前，笑容格外“和蔼”，
“姜老师，第一次参加综艺，还适应吧？
别紧张，就当在自己厨房一样！我们节目，最看重的就是真实！”
他的话语热情，但姜柠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是一种审视和评估，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推上市场的商品。
“嗯。”
姜柠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赵思源也不在意，又转向众人，提高了音量：
“第一期呢，我们是个热身赛，主题是‘初见·印象’，给大家的发挥空间很大！
希望各位老师都能拿出自己的招牌作品，给我们的评委和观众，留下一个深刻的‘第一印象’！”
他特意强调了“第一印象”几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全场。
甜甜立刻收敛了怒气，换上一副甜美可爱的表情，抢着表态：
“赵制片放心！我一定做一个最漂亮、最梦幻的‘彩虹云端蛋糕’，保证让所有人一眼就记住！”
“好！甜甜老师很有信心嘛！”
赵思源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姜柠，带着几分试探，
“姜老师，您呢？准备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国宴级’惊喜？要不要也做个……嗯，视觉效果强烈一点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姜柠身上。
甜甜更是带着挑衅和看好戏的神情，紧盯着她。
姜柠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她拎起脚边的木质提盒，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她看向赵思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准备做‘玲珑千层酥’。”
她报出一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并不如何惊天动地。
赵思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名字不够“爆”，追问道：
“哦？千层酥？是……哪种类型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或者……”
“没有装饰。”
姜柠打断他，清晰地说道，
“就是最基础的酥皮，考验开酥的层次、火候的掌控，以及入口即化的口感。”
甜甜在一旁忍不住嗤笑一声，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嘀咕：
“搞什么啊……又是这种基础款……国宴厨师就只会做这些吗？一点新意都没有……”
赵思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脸上热情的笑容淡了几分，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他想要的“前国宴厨师”的爆点，似乎并没有按照他预期的剧本走。
“呵呵，基础款好啊，基础款见功力……”
他干笑两声，打了个圆场，但眼神里已经没了最初的兴奋，转而投向甜甜时，又带上了鼓励，
“那我们就期待各位老师的精彩表现了！准备一下，马上进演播厅！”
人群开始骚动，向着演播厅入口移动。
甜甜在经过姜柠身边时，故意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丢下一个白眼和一句低语：
“等着瞧吧，老古董。”
姜柠身体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她只是轻轻抚平了被撞到的衣袖，然后拎起她的木盒，随着人流，平静地走向那个灯光璀璨、喧嚣鼎沸的演播厅。
她的背影，在五彩斑斓、躁动不安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的单薄，却又那么的挺拔而坚定。
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青松，独自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知道，从踏入这个演播厅开始，她的战场，就已经转移。
而她的武器，从来都只有她手中的技艺，和她心中的“道”。
初次的交锋，已然响起序曲。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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