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怨报德,等着遭报应吧!”
窈月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后,懒得与个将死之人废话,侧耳听着殿外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趁殿外侍卫们准备进殿时,翻窗跳了出去。
侍卫们鱼贯而入,将寝殿仔细地搜了好几遍,确认并无刺客后,才朝床榻的方向出声询问:“陛下,可安好?”
帷幔中探出只枯瘦的手,无力地挥了挥:“朕无恙,去保护国巫。”
侍卫们应诺出殿。
待殿内重新恢复死水般的凝固,魏元旭挣扎着掀开帷幔一角,看着殿门上映照的重重人影,有些恍惚。
二十五年前,他就站在那殿门口,一人一刀,挡下成百上千的侍卫,最后甚至将刀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只为掩护友人离开。
可惜,他把对方当成友人,但他在对方眼里只是用完就丢的鞋履。
他被抛下,被遗忘,被困在这座牢笼里,二十余年如一日,眼下,终于要到头了。
“裴浚,当年你骗我,如今我骗回来了……哈哈哈哈……你们鄞人说,父债子偿……咱们,是不是算两清了?”
魏元旭张口仰面倒在床上,一边张口用力地喘着气,一边双目望着帷幔顶端,眼前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我快要去见你了……”魏元旭自言自语的气息像是一块漏风的破棉布,断断续续的,“你说此生为挚友,来世为兄弟……可岐人是没有来世的……当年之事若是重来,我大概还是会放你们走……我看不到做不到的,你们替我看到做到了,何尝……何尝不是一种圆满?至于报应……”
他闭上眼,露出一个惨淡彻骨的笑:“太好了,终于要来了么?”
窈月翻窗逃出来后,一边躲着来往搜查的侍卫,一边寻找那个黑袍人影的踪迹。
正午的日光耀眼,加上她此时急躁,汗流不止。她仰头擦汗时,被一道强光晃了眼睛。她眯起眼,循着那光看去,看到的是一座在阳光的照射下通体发光的巨塔。
葳蕤塔。
国巫既然下了塔,那自然就要上塔,她去塔下守株待兔就好了。
自她知晓葳蕤塔的那一刻起,就被告知,此处是岐人的圣地,塔顶居住着神明和岐国往生的先王。所有人都能在塔下跪拜,但只有国巫和岐国皇室可以登塔,其余人闯塔则会被视为渎神,会被塔中的恶灵吃得骨头都不剩。
窈月寻思着,她不登塔,只是在塔下晃几圈,塔里的恶灵总不能跑出来吃她吧?
窈月打定主意后,就躲在暗处,打晕了一个落单的侍女,换上了侍女的衣服,躬身低头,径直往葳蕤塔的方向行去。
窈月从未去过葳蕤塔,却听陆琰和宁堇讲过不少。比如,塔高三十三层,神明和先王居住在三十三层的塔顶,除了国巫任何人不得进入,连岐国皇帝也只能在三十二层侍奉敬拜。又如,塔下仿照北干山的灵海造了一片水域,唤作灵池,池水能解千毒治百病,所以历任岐国皇帝继位时都必须饮一口……
窈月冷哼,若那灵池的水真有用,寝殿里那位就不会病得起不来床了。
扮作侍女的窈月一路上几乎没遇到阻拦和盘查,很快就来到一面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墙下。沿着墙根行走,耳边的风声骤然急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快到塔下了。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墙上有个门洞,窈月四下张望了一阵,迅速闪身进去。
窈月进去后才发现,与其说是个门洞,更像是一条通道。通道里很黑,风也很大,她只能眯着眼顶风行走。而另一头的出口处明晃晃的,像是堆了座金山在外面。
窈月加快步子,她越靠近出口,越能看清外面的景象。
出口外的确就是葳蕤塔。
那座三十三层的高塔像一柄黑色的巨剑,直直地插在一汪池水中,四面都被波光粼粼的池水包围,水面上一碧万顷,不见任何船只和人影。
窈月皱眉,没有船,国巫是怎么进出的?总不能真的和神仙似的飞天遁地吧?
窈月刚要从通道里踏出去,一个暗影夹着寒光直扑她的面门,她急忙后退了两步,才堪堪躲过。
“何人擅闯!”
是这里的看守。
窈月一路上编了满肚子的谎话,终于派上用场了:“宸宫进了刺客,十殿下担心国巫有恙,命婢子前来问询。”
“十殿下让你来的?”
“是。十殿下去看望陛下了,分身乏术,但特特交代了,要婢子亲眼确认国巫无恙才能回去复命。”
“撒谎!”那看守一声怒喝,手里的钢刀再次闪着寒光朝窈月劈过来。
窈月怕此时出手反而暴露自己,只能一边闪躲,一边大叫:“大胆!你你你这是要抗命吗?十殿下定会治你的罪!”
看守的刀风越来越疾:“休要拿十殿下遮掩!我看你就是刺客!纳命来!”
窈月眼见糊弄不过去,自己再不反抗怕是就要被片成鱼生了,正准备寻机会夺了对方的刀,直接闯进去时,混乱中响起一声:“住手!”
不等窈月看清出声的人是谁,那看守已经十分利索地将刀扔了,抱拳行礼:“殿下。”
窈月这才瞧见因匆匆赶来而衣袂乱飞的魏琊,忍着虚惊一场想大笑的冲动,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哭哭啼啼地告起状来:“殿下,救救婢子吧!您再来晚些,婢子就要被这厮打死了呜呜呜呜……”
那看守跟见了鬼似的斜乜了窈月一眼:“此女满口胡言乱语,假借殿下之名,意图闯入塔下。卑将恐其是细作刺客。”
“知道了。”魏琊挥了挥手,然后看向正演得上头的窈月:“你,过来。”
窈月这才止住哭号,在经过那看守时,还故意停下冲他做了个鬼脸。
魏琊回头:“跟上。”
窈月立即端出一副谄媚笑容:“是,婢子遵命。”
窈月跟在魏琊身后从那通道出来,顿觉天地开阔,目力所及的皆是无际辽阔的水域和直插云霄的高塔。
窈月忍不住抬眼去瞧,刚瞄到水边葳蕤草,却被前头的魏琊低声警告:“低头,别乱看。”
“哦。”窈月闷闷地收回视线,跟着魏琊进了临水而建的一处小楼。
待门掩上,魏琊才重新开口:“这里是静神台,向塔上神灵祈求祝祷和静思己过的地方,没有旁人。”
窈月大跨步地走了几步就转完了一圈,又打量了四周陈设,皱眉道:“又小又破,你这些天就是被宁彧关在这儿了?”
魏琊却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窈月没有立即回答,在桌案上寻了水壶和茶盏,足足喝完一杯水后,才呼出口气道:“我来找我娘亲。”
魏琊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窈月眯着眼看向魏琊,“你也知道?”
魏琊背过身:“我什么都不知道。”
窈月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就别拦我。我等凡夫俗子想见国巫真容一面而已。国巫上塔了吗?”
魏琊依旧背着身,不言不语。
“问你话呢!”
魏琊的双肩往下一沉,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窈月:“你当真决定选裴濯了?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窈月心头猛地一震:“你在说什么?”
她之前与宁彧说的话,魏琊怎么会知道?
窈月不敢相信地瞪着魏琊:“你在大人身边安插了耳目?”
魏琊依旧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你怎么敢……”
“你都敢为了一个外人舍弃所有,我又有什么不敢的?”魏琊看着窈月张口结舌的样子,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看来是真的了。”
窈月垂下眼聚了聚心神,再抬眼看向他时,回给他同样的冷漠:“与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国巫是不是已经上塔了?”
“是啊,国巫已经回塔顶了,你见不到了。你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你还想将国巫带走吗?何人给你的胆子?裴濯?”
“你的意思是,”窈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琊,“国巫真的是我娘亲?你说啊!”
魏琊嘲讽地“嗤”了一声,脸上现出的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莫测城府:“国巫只是国巫,上塔前的身份在她选择成为国巫的那一刻起,就已是如烟尘土了。你与其怪我,不如想想用你娘亲当作借口,将你诓骗到这里的那个人。他究竟意欲何为?”
魏琊毫不掩饰地直指裴濯的虚伪和阴谋,但窈月根本听不进去。
“骗子!你们都是一群骗子!连你也跟着一起骗我!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啊……”窈月狠狠地撕扯着魏琊的衣襟,“你们一个个都说我娘亲在宸宫安好,日夜思念我,盼着与我团聚……”
窈月指着门外葳蕤塔的方向:“这便是安好?这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魏琊低声斥道:“你的这番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那就死好了!”窈月笑声凄厉,撕心裂肺道,“我这就上塔去把我娘亲带走!不就是被塔里恶灵吞噬吗?看看是我的骨头硬,还是那些恶灵的牙硬!”
“你疯了!塔里有没有恶灵我不知道,但有无数的机关,你刚踏上台阶就可能被一箭穿喉……”
“那起码也死得明白,胜过被你们欺骗至死!”
“可你这是白白送死!”魏琊紧攥住窈月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的。”
窈月咬牙切齿地与面前的少年对视良久,忽而眼前发黑,浑身脱力地倒下。魏琊赶紧扶着她在一旁坐下,又取过杯盏给她喂了水。
窈月闭眼平复着激烈且混乱的情绪,一边长长呼吸,一边哑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娘亲离开。”
魏琊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十五日后,国巫会再次下塔,那天正好是寿宴,人多场面乱,我会安排她出去。”刻意顿了顿,“如果她愿意走的话。”
窈月立即坐直了身子,一脸感激地握住魏琊的手:“我会劝娘亲和我一起离开的,多谢你十丫头!”
魏琊低头看了看窈月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双手,顺势手一翻,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至身前:“她愿意的话,自然可以离开,但是你不行。”
窈月脸上的笑容冻住:“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为他人做嫁衣的癖好。”魏琊笑了起来,却引得窈月背脊上窜上一阵寒意,“你离开这里后,是不是就要与裴濯双宿双栖?那我呢?我算什么?我才不要当你劳什子的弟弟!”
窈月慌乱地挣扎起来:“你先松开我……”
魏琊反而越拽越紧,语气也越来越急:“你娘亲离开后,你就当我的国巫吧,好不好?”
窈月脑子轰然炸开,几乎是吼了出来:“不好!”
“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不喜欢住在塔上,不妨事的,这塔我也早就看厌烦了,很快就不在了。以后,你与我一同住在宸宫,就我们两个……至于宁彧,你无需担心,他的一切很快也会到我手里……这大好的江山,你与我共享……”
“去你的江山!”窈月猛地挣开魏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他的鼻子:“我对你,对你的江山都毫无半分兴趣!”
魏琊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目光阴沉得像是要吃人:“你别逼我。”
“是你别逼我。十丫头,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求求你……我不想毁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窈月一边恳切地说着,一边往门的方向退去,“你方才说的这些,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魏琊听了,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从小就喜欢用这招,掩耳盗铃,装傻充愣。我既然敢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不会让你离开我,不会让你再有到他人身边的机会。”
窈月转身就要拉开门逃出去,却突然连拉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薄纱,眼前也开始被雪花似的颗粒覆盖,意识模糊,视线不清。她一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一手指着方才用过的杯盏,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水……你在水里……”
“只是一点葳蕤草汁,好让你安静下来,睡得踏实些。”魏琊走上前,揽住已经无力反抗的窈月,看着她不甘心但最终还是闭上的眼眸,轻声道,“睡吧,等睡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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