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馆里的风像一条细细的线，被穹顶悄悄拉直。旧案室的门口多了一个桌牌：双人登记。字不大，却像把门口的空气往里收了一指。
我在前台换好工牌，便收到一条系统消息：撤回登记已有电子回执，如需纸质回执，请至阅览室申请。消息很短，像在门缝里递进来的一句正常话。
纸上留得住的，就留在纸上。岑主任昨天说过。
十点整，我去合规部窗口递交申请。理由一栏写：当事人知情权，纸质回执。岑主任翻了翻材料，没有为难，只抬眼确认了一句：不复印整卷，不携出原件。她把一张黄色条夹给我，上面印着阅览室的时段和座位号，末尾盖了一个圆章，章边是一圈葡萄叶。
我想起门缝那张白卡边角浅浅的叶影。
双人登记的新规让每一项动静都显得有重量。顾节说他不适合做第二签——身份回避。他给我列了两个人选：值机员沈意，或文档科的老档员于澄，前者稳，后者熟路。我选了沈意。她做事干净，见过我在前台接待，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声音压低。
十一点，阅览室。玻璃墙内只有三张桌子，光从天窗落下，一格一格像把时段摆在桌面。沈意在门口刷卡，递给我一支铅笔和一摞便笺：“只抄要点，不画图，不带任何夹片出去。”她说话轻，像把规则放在桌面又往回推半寸。
第一份送到桌上的，是撤回登记的纸质回执。薄薄一页，抬头印着撤回登记薄第三册的编号。条目和我昨天抄到的相同：受试者SJ，日期九月十六日，场所6F，口令归来就好，结果登记生效。右下角两枚签名，R的尾笔轻，GJ的收笔克制。回执背面有一个淡淡的压印，是阅览室的日戳，上面同样是一圈葡萄叶。
白卡从哪张桌子来，答案在章面静静承认。
我把要点抄在便笺：生效，SJ口述，屋内潮，6F。铅笔在便笺纤维上走，发出很细的沙沙声，像在灰里写字。沈意坐在对面，目光不落在我手上，像是看着墙上的时钟。
第二份是撤回流程的简表。最醒目的是中间一行：撤回权常在，受试者自愿。那四个字像把屋里的风按在椅子上坐好，又轻轻在它肩上搭了一件披巾。旁边注释写：如当日有越界征兆，不再尝试第二次。
我想到家庭锚点册子里的那条。纸上的制度与屋里的方法彼此照应，像两扇门对齐了门框。
第三份是一张小小的索引卡。纸边磨得发毛，卡面写着A-2131附录清单，最下方一行字被旧订书针压出了浅痕：附录F 归潮。字体细，像写这行字的人怕惊动什么，又非写不可。我在卡角按了按，纸的纤维传来一点点反弹，像一次极轻的点头。
归潮。这个词在我脑海里停了一瞬，像浪在岸边收紧再放松。沈意把那张卡轻轻抽回：“附录名可以抄，不取阅。未开放。你要是问，窗口会回答：暂不对外。”
“对谁对内？”我几乎是低声问。
她看了一眼玻璃外走过的合规员，摇头，指了指我的便笺：“你把今天的带走就可以了。”
我收住手。纸上的门开到哪里，屋里的门就该关在哪里。七分钟不过界，纸上不过页。
回执抄完，时间还剩下两分钟。沈意用掌心按了一下那张回执，像替它把最后一口气抚平。她把纸收回档夹，关档时压着的那一下，像把一个盒子在柜里安放好。她抬眼对我笑了一下：“恭喜。那句归来就好，现在成立了。”
我点头。喉咙里那颗小石子沉沉落定，像终于找到了给它的凹。
走出阅览室时，合规部走廊的风比平时淡。岑主任正把几份清单交给档案员。她看见我，声音照旧淡：“纸上有了，就别再去风里验证。站在陆地上，东西会自己走回来。”
“我明白。”我说。
午后回到前台，穹顶下有个女孩在等，她把灰色鹦鹉抱在怀里，父亲站在旁边，表情比前几次轻了些。女孩把鹦鹉往前递了一点：“它说，你如果怕，可以先在屋里走路。”
“我现在正这么做。”我说。
她认真点头，又压低声音：“风灰说，明天风南。”
“风南的时候，屋可以替海。”我把这句还给她，她笑了，抱紧了鹦鹉的脖子。
傍晚，馆里发出一条通知：今晚十九点四十常规风压恢复，风道检修结束。我把“恢复”圈了一下，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收字。收与放的关系像潮，写在纸上也成立。
晚上回屋，窗下叶影正好移到墙面中段。我把白噪音发生器开一格，计时器“嗒”地走起第一步。七分钟，我只做一件事：把那张纸质回执放在桌面正中，把门缝白卡叠在它上面，把撤回口令卡片压在最顶。三个“归来就好”叠在一起，像三只手稳稳按住门。
第三分钟，屋里有一声很轻的嗒嗒。不是风，是摆针在布袋里自己顺了一下。我把手心按在胸口，数四二六，不让任何一个节拍为了迎合某个幻听而变形。
第六分钟，我把便笺上那行“附录F 归潮”圈了一笔，又在旁边写了陆地两个字。圈笔没有按重，像只是提醒自己有一条未开的路，不是此刻要走的路。
七分钟到。屋里的潮退回日常。我把三张小卡收进抽屉，把回执复印件折成一页夹进本子。抽屉合上时发出很轻的合音，像一枚杯盖落在恰好的位置。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顾节发来一句话：今晚不测风。回执到手，先睡一个整晚。
我回他：收到。屋里很稳。
关灯前，屋子像一个呼吸匀称的人，肩膀一升一降。风南未到，门却在。门在这儿，不急。归来就好，这句话不再是愿望，是纸上的事实。
我在陆地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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