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规部的门像一片被擦到没有指纹的玻璃。
我站在那片玻璃前,看到自己被拉得很瘦,像一条被拽到岸上的影。
九点前五分,我到。
门里是白到几乎发蓝的灯,长桌、两把椅子、墙角一台静音取证机。墙上挂着一块极小的钟——没有秒针,只有分针像潮水挪动。
顾节先到一步,端坐在一侧,胸前别着临时的“记录员”牌。
他把一个普通到没有记忆点的牛皮纸袋放在脚边,像昨日那个在暗房门口推给我的热茶——不打招呼,不解释,只把手伸出来。
“苏槿。”合规主任开口。她姓岑,声音很平,像一把刚从水里拿出来的匙,“先做身份确认。随后请按顺序说明两件事:一,资料层C区的违规检索;二,外带介质的去向。”
我在桌前坐下,背脊和椅背之间留了一指的距离。
她打开台上的录音,“开始。请先回答,A-2131是谁教你搜的?”
“没有人教。”我说,“我在清点目录时,看到过这组编号。”
“你用的不是联网终端。”她点一下屏幕,“你去了不在清册上的暗房。”
“是。”
我没有解释。解释会滑向更深的地方。
她把第二页翻过来,纸上的字像一排被潮水拍过的脚印:“六号码头、十九点四十、呼吸节律。请解释你的心率波段何以在公共池显示异常。”
我盯着她手指落在“心率”两个字上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身体本身就是记录仪。
“我在海边走路。”我说,“风大。呼吸不稳。”
“风可以解释心率,但不能解释节律。”岑主任说,“你使用了稳定节律辅助装置。”
我把拇指按住食指指根的那块薄茧——金属圆片留下的痕迹还在。
“那是我随身携带的生理节律辅助器。”我说,“不在禁用目录里。”
她停顿一秒,像在把一条线拉直。“最后一项:外带介质。请交出。”
顾节轻轻把脚边的纸袋向里推了两厘米。我明白了那是给我的下行台阶。
我从布袋里取出一卷胶片,递过去。那卷胶片里有港口、树、薰衣草、一个孩子的笑——不含微胶片,不含“返回协议”。真正的那卷,缝在我布袋内层夹线里,一针一线,是昨夜我在火车上缝的。
岑主任把胶片放进取证机,屏幕亮出几帧静止画面。她的目光没有停在任何一个笑容上,只在边角的编号上短暂停留。
“登记。”她说。旁边的职员低头记录:“A-2131-外带介质-收存。”
“关于资料层检索,”她又翻回第一页,“你声明是偶然。依据合规守则第七条,我们会对你进行为期三十日的操作权限限制:暂停高风险程序,保留一般接待。并安排一次记忆安全复核。自愿或拒绝?”
顾节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眼。
我知道那代表“先签,别硬抗”。至少现在,陆地在白线内。
“自愿。”我说。
她点头,像核对了一条潮汐的时间。“好。最后一项:你需要确认知情权。”
她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复印件,纸很旧,边缘起毛。上面缀着几行熟悉的字——A-2131 / Phase F。再往下,是一小段手写的陈述:
“我理解删除与分层的含义。
如果遗忘能让我活下去,我同意。
——SJ”
我看了很久。那几个字像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每个笔画都在轻微地喘息。
再往下,是监护人签名。墨迹淡到发灰,却依旧清晰——
Rosa
我没有眨眼。眼泪自然地退回去,像潮。
岑主任说:“你可以质疑文件真伪,我们会另行核对。今天到此。”
她合上文件夹,录音灯灭掉,房间里只剩下钟表没有秒针的挪动声。我起身,椅脚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划痕。
走出门前,她补了一句:“苏槿。我相信你知道分寸。不是所有海都需要被端到桌上。”
走廊像一条被擦到没有回声的管道。
顾节在门外等,纸袋换成了一杯热水,杯口冒着不大不小的雾。他递给我,眼神落在我的指尖:那块薄茧仍在发亮。
“你给我的那卷——”我开口。
“库存的练习片。”他说,“新人培训用。树、海、孩子,够像,但没有地图。”
“Rosa。”我把那个名字从牙齿间吐出来,像吐出一颗沾着盐的石子。
他点头。“她曾经是你的监护人,在某个阶段。等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查‘监护接力表’——那东西在纸上,不在系统里。”
“你为什么知道我会被问到?”
问完这句,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在问:你为什么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风都会绕着同一块礁石吹。”他笑了一下,“我看过太多次。”
他没再说。我们一前一后走过合规部的走廊,玻璃墙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像两条在白光里并行的线。外头有阳光,一层薄薄的灰浮在光上,像总也落不下去的尘。
“下午你回接待。”他说,“我跟稽核组去交接。晚上你回去睡觉——不要再去海边,不要再用那个圆片。”
“我不去海边。”我说。
我只是把手插进口袋里,指尖摸到了那条缝线。里面薄薄的一片,平平地躺着,像一条蜷缩的鱼。
午后的客流比早晨多。有人来办理合法遗忘,有人来做情绪缓冲,有人只是站在拱顶下,抬头看一眼光。
我像往常一样说“您好,请坐”,像往常一样把导联贴在前额与耳后。机器的嗡鸣像一面远处从不熄的鼓。我的舌头在口腔里很老实,不多说一个词——这是工作教人的第一课。
接近傍晚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脚步。
我抬头,看见那位怀抱毛绒鹦鹉的小女孩。她牵着父亲的手,眼睛黑白分明。父亲有些局促,把一个塑封袋递给我:“我们……想改预约。医生说孩子最近睡得好,我们想等等看。”
“可以。”我把预约延后,声音尽量平,“如果需要随时联系。”
女孩没说话。她把毛绒鹦鹉往我这边递了一点点。鹦鹉的玻璃眼睛在灯下闪了一下,像一个孩子偷偷抬头。
“风灰会等人。”她认真地说。
“是。”我点头,“它很会。”
父亲松了一口气,像刚把一袋重物放到地上。他们离开时,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条极细的线,从她的袖口绕到我的指尖,把人系在陆地上。
夜里,我在出租屋的小桌上把布袋拆开一个更隐蔽的角,把真正的那卷胶片取出来。微胶片还在,薄得一吹就会动。
我没有打开它。
我把它放进一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里,塞上木塞。木塞上刻了两个字母:SJ。刻得很浅,像怕弄疼一个名字。
我给顾节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复核。我会配合。
另外——Rosa的联络资料,请帮我准备。”
他过了很久才回,像把什么东西找了出来才按下发送:
“纸档在旧案室。
明天之后,我带你去。”
我看见手机屏幕上的两个字在黑里呼吸:“之后”。像一扇门不急不缓地开着,门外不是海,是一条通往屋里的走廊。
我把玻璃瓶放进抽屉最里,关上。窗外的风从北转西,玻璃叮的一声,像有人指节轻点。
闭灯前,我在本子上写下三行,像给明天留下三枚白石:
“陆地优先。”
“不要端海。”
“Rosa。”
我关了灯。黑里很静,像暗房开始计时的第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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