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舱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仿佛将另一个世界的风暴彻底隔绝。然而那风暴的余波并未平息,反而在我体内更汹涌地鼓荡。甬道里熟悉的、低沉的机械嗡鸣重新包裹了我,却无法掩盖手腕上残留的剧痛,以及唇下那转瞬即逝的冰冷与战栗的触感。我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脊背,试图平息体内那股灼热的悸动。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下唇,仿佛还能捕捉到他下颌线上那道旧伤疤的细微凸起,以及肌肉瞬间绷紧又颤抖的奇异生命力。那感觉,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感官的版图上。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深海特有的冷冽和一种硝石与金属的余烬味道,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与舱内弥漫的机油和钢铁气味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鲜明地宣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闭上眼。眼前并非黑暗,而是那片舷窗外永恒流动的、吞噬一切的深蓝。深蓝的背景下,是他眼中风暴骤停时裂开的那一丝微光——难以置信的、沉重的、困惑的微光。那微光里,藏着比任何已知的深海巨兽更令人心悸的谜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无声的浪涛,反复冲刷着那个在冰冷与灼热的边缘戛然而止的瞬间:他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我的唇,孤注一掷压下的头颅,以及最终刻在紧绷下颌线上的那个替代品。未完成的吻,悬而未决的张力,危险的诱惑… 这一切构成一个全新的、幽邃复杂的领域,它的边界模糊,深处潜藏着比马里亚纳海沟更不可测的风暴与暗礁,而唯一的坐标,就是尼摩。
甬道的冷光无声地洒落。我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离开那冰凉的依靠,向自己的舱室走去。脚步落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都带着手腕的隐痛和唇上残留的感知,像一组无法破译却充满诱惑的密码,沉入鹦鹉螺号寂静的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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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鹦鹉螺号如同一枚沉默的银梭,在无光的深海里继续着它神秘的航程。尼摩船长恢复了那副驾驭深渊的冰冷姿态,威严、精准、不可接近。他下达命令的声音平稳如常,处理航行事务时专注而高效,仿佛那晚在冰冷舷窗光影下颤抖、暴怒、几乎失控的人从未存在过。他甚至不再回避我的目光,当我们在狭窄的过道或公共舱室相遇时,他的视线会平静地扫过我,如同扫过任何一件船上的设备——一把椅子,一根管道,或者康塞尔精心维护的标本柜。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更没有任何属于那晚激烈对峙的痕迹。他筑起了一道比潜艇外壳更坚硬的冰墙,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封存在内。
然而,我的目光,早已不再是那个只对奇异生物感兴趣的学者的目光。它变得像深海探测器上的探灯,穿透表象的平静海水,执着地搜寻着冰层下的裂缝。
我看到了。
在餐厅,当内德·兰克又一次对单调的“海味”发出不满的嘟囔时,尼摩正用刀叉切割着一块颜色奇特的鱼肉。他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但就在他微微侧头倾听尼德·兰克抱怨的瞬间,我捕捉到他握着叉柄的手指指节,极其细微地泛白了一瞬。那紧绷转瞬即逝,快得像深海鱼类的反光鳞片,却没能逃过我的注视。
在图书室,我佯装翻阅一本厚重的海洋地质图册。尼摩坐在他对面的那张巨大橡木书桌后,正用一支精美的鹅毛笔在航海日志上书写。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无缺。直到——他需要蘸取墨水。他的手臂抬起,带动了深色外套的袖口。就在那一刹那,袖口向上滑动了寸许。一道模糊的、边缘已经泛青黄色的指痕,如同被某种深海生物触手缠绕过的印记,赫然印在他苍白的手腕内侧!那位置… 正是那晚我被他死死钳住的地方!我的心猛地一跳。他似乎毫无所觉,蘸墨,落笔,行云流水。袖口很快落回原位,将那道无声的证词重新掩藏。我的指尖在厚重的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收紧。
还有一次,在中央扶梯的转角。他正从下方的轮机舱上来,我恰好要下去。狭窄的空间避无可避。我们擦肩而过。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深海气息瞬间将我笼罩。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交错瞬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他的下颌线——那道旧伤疤的下方。光线很暗,但我发誓,就在我的目光触及那里的刹那,他下颌那片紧实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应激感。仿佛那个地方,被我的目光灼伤了。他没有停顿,步伐沉稳地继续上行,只留下一个挺直的、拒绝任何解读的背影。
这些细微的碎片,如同深海中散落的沉船遗珍,被我一一收集。它们无声地讲述着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冰层下的暗涌、关于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那无法彻底抹去的痕迹的故事。那道青黄的指痕,那指节的瞬间泛白,那下颌肌肉的应激抽动… 它们是冰墙上的裂缝,是风暴过后残留的余震,是尼摩那晚那句“你不该靠近我这样的人”背后,无法完全封死的回响。
我并未试图主动靠近。那扇紧闭的船长室舱门如同一个明确的警告牌。我像一个耐心的博物学家,开始观察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度敏感且危险的深海生物。我记录他的航线指令,分析他对海洋生物偶尔流露的、与复仇者身份不符的奇特温情,更仔细地捕捉他所有细微的身体语言。康塞尔和内德·兰克似乎并未察觉这无声的暗流。康塞尔依旧专注于他的标本分类,内德·兰克则满脑子想着逃跑和牛排。鹦鹉螺号巨大的钢铁身躯包裹着我们,在寂静的深海里滑行,只有我,在表面的航程之下,进行着另一场更为隐秘的勘探——一场向尼摩船长内心那未知深渊的勘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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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螺号正平稳地航行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海底高原上方。透过巨大的弧形舷窗,阳光艰难地穿透千米深的海水,化作一片朦胧、摇曳的蓝绿色光幕,如同教堂里古老而神秘的彩绘玻璃。无数形态奇异的深海生物在这片黯淡的光辉中游弋:闪烁着幽蓝冷光的管水母拖着长长的、致命的触手,像漂浮的幽灵灯笼;成群的银色小鱼鳞片反射着微弱的光点,形成一片移动的星云;巨大的、形态宛如远古蕨类的海百合在洋流中缓缓舒展着滤食的羽枝,静谧而庄严。这景象本该令人屏息,沉浸于造物的神奇。
然而,我的注意力却无法完全被窗外的奇观吸引。尼摩船长站在舷窗前,离我几步之遥。他背对着我,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要融入那片深蓝的背景。他站立的姿势依旧挺拔,如同一尊深海礁石雕琢而成的塑像。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正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空间。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
我捧着一本摊开的笔记,上面记录着昨天观察到的某种发光水母的形态特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纸页边缘,落在他僵硬的背影上。他的肩膀线条绷得很直,几乎没有任何自然的起伏。放在身侧的手,也并非随意垂落,而是微微握拳,指关节抵在冰冷的舷窗玻璃边缘,用力得指节泛白。这无声的紧张感像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船长,” 我终于开口,声音在这片粘稠的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努力保持着平稳的调子,仿佛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航行数据,“前方那片海百合森林的规模,似乎超过了我们在印度洋的记录?” 我的问题指向窗外那片摇曳的巨大阴影,一个纯粹学术性的、安全的切入点。
他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转身,没有点头,甚至没有一丝表示听到的肌肉牵动。他像一尊真正凝固的雕像,只有抵在玻璃上的指关节,那惨白的颜色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沉默在蔓延。深海的幽光在他深色的外套上流淌,勾勒出一种冷硬的孤独。窗外的鱼群悠然自得,巨大的海百合在洋流中无声舞蹈,一切都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唯有他静止得像一块拒绝被融化的寒冰。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必然是那种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具。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震动猛地贯穿了整艘潜艇!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深海巨兽狠狠撞击!脚下的金属地板瞬间变成狂涛骇浪中的甲板,剧烈地颠簸、倾斜!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从船体深处传来,尖锐得令人牙酸!头顶的灯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在舷窗和舱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鬼影!
毫无防备的我,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手中的笔记脱手飞出,纸页如同受惊的海鸟四散飘落!我的重心完全失控,眼看就要重重撞向冰冷坚硬的金属舱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如同从风暴中射出的锚链,带着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从侧后方伸来!那只手——冰冷、有力、指节??明——精准地、不容置疑地一把揽住了我的腰!
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我拉离了撞向舱壁的轨迹!我的后背重重撞进了一个坚硬却带着体温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们两人同时踉跄后退,我的后脑勺甚至磕到了他坚硬的下颌。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在我头顶响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剧烈的震动仍在持续,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灯光依旧在疯狂闪烁。我的世界天旋地转,唯一清晰的感知是紧紧箍在我腰间的那条手臂——冰冷如同深海的钢铁,力量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绝对控制,将我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在他的怀里。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脏狂野的、毫无章法的搏动,隔着衣物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脊背。那心跳的频率快得惊人,如同失控的引擎,带着一种原始的、纯粹的惊悸,与他平日冰冷的表象形成惊心动魄的反差。
眩晕和惊魂未定中,我下意识地侧过头。我的脸颊擦过他颈侧的皮肤,那里不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灼人的热度。他温热的、急促的呼吸,如同失控的蒸汽,毫无遮拦地、重重地喷在我的耳廓和太阳穴上,每一次短促的喷吐都带着滚烫的湿意,灼烧着我的皮肤。
时间在狂乱的震动和闪烁的光影中扭曲、拉长。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在船体又一次剧烈倾斜时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用血肉之躯抵挡任何可能的撞击。我们以一种极其紧密的姿态贴合在一起,在鹦鹉螺号痛苦的呻吟和闪烁的灯光里,随着颠簸的船体摇摆。冰冷的钢铁在脚下震颤,而他身体的灼热和失控的心跳却透过紧密的接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形成冰与火的奇异交织。
震动终于开始减弱,如同巨兽渐渐平息了怒火。船体的呻吟声低沉下去,闪烁的灯光也稳定下来,恢复了原本恒定但微弱的光线。舱内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受力的焦糊味。
箍在我腰间的手臂,那股几乎要将我勒断的力量,在震动平息的瞬间,骤然消失了。
消失得极其突兀,如同被锋利的刀刃切断。前一秒还是生死相依般的紧密,下一秒已是彻底的剥离。那只冰冷的手几乎是弹开的,带着一种被滚烫烙铁灼伤般的仓皇。
我失去了支撑,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猛地转过身。
尼摩船长已经退开了两步。他背对着我,身影在恢复稳定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僵硬。他正抬手整理着刚才因剧烈动作而略显凌乱的衣领,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粗暴的镇定。他的手指划过喉结下方时,我看到那指尖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颈侧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直延伸到耳根后方。刚才喷在我耳廓的灼热气息,此刻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形成一种无声的控诉。
“撞击…冰山,或者沉船。” 他开口,声音强行压制着,试图找回那种金属般的平稳,却无法完全掩盖声带深处一丝未能平息的震颤,如同琴弦被猛力拨动后的余音,“无碍。回到你的岗位去,教授。” 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他没有给我任何询问或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便迈开大步,朝着通往舰桥的扶梯方向疾步走去。那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僵硬和仓促,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迅速消失在扶梯的阴影之中。
舱内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散落的笔记,空气中残留的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灼热气息。腰间被他手臂勒过的地方,皮肤下隐隐传来被巨力挤压后的钝痛感。而我的后背,方才紧贴着他胸膛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那失控的、狂野的心跳余韵,一下下,沉重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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