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李维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走得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天下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榨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巨大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隔断了厂区内冰冷刺眼的探照灯光和机器的低吼。
他跟着一群下工的人流，像被潮水裹挟的沙粒，涌向一片灰暗低矮、如同巨大鸽子笼般的建筑群——工人集体宿舍。
空气中的味道在铁门内外骤然转换。厂区里是浓烈的金属、机油和粉尘的混合气息，而宿舍区入口飘荡过来的，则是劣质香烟、浓重的汗酸味、脚臭味，以及廉价洗漱用品混杂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这股味道如同有形的固体，猛地撞进李维的鼻腔。作为Omega，他的嗅觉本就比普通人更为敏锐，这股冲击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头发紧，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差点被后面涌上的人推搡倒。
“磨蹭什么！新来的！快点走！”后面一个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
李维赶紧低下头，快走几步，努力压下那股恶心的感觉，紧跟着一个看起来像小头目的男人，拿到了钥匙——其实只是一把象征性的、锈迹斑斑的挂锁钥匙——并被告知了门牌号：西区4栋203。八人间。
走上狭窄、油腻又昏暗的楼梯，推开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门板，一股更浓烈、更混杂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没有门锁，里面是一览无余的“大通铺”：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墙摆放，中间挤着两条狭长的过道。地上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烟蒂、瓜子壳、脏兮兮的拖鞋，还有几个脸盆胡乱放着。
房间里的空气污浊得如同发酵的酸菜缸，汗味、脚臭、劣质烟草的辛辣，甚至还有没吃完的隔夜食物散发的微馊气味，重重叠叠地包裹着他。这对李维过于敏感的鼻子和脆弱的神经来说，简直是酷刑。
“8号床！最里面上铺！”门口一个正低头看手机的人头也不抬地丢过来一句。
李维像被赦免一样，赶紧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过道上的杂物和别人的腿脚，朝着最里角移动。
他的目标床位在最里面靠墙的上铺。下铺已经有人，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汉子四仰八叉地躺着，身上也散发着浓重的汗味。他尽量缩着自己的肩膀和气息，动作轻巧地爬上那架锈迹斑斑、一踩就吱嘎作响的铁梯子。
狭窄的上铺空间扑面而来。硬邦邦、透出刺鼻霉味的床板，一条洗得发黄僵硬、散发着消毒水和奇怪气味混合的床单，一床同样单薄僵硬的、看不出本色的薄被。
枕头也是薄薄一片，硬得像块砖。李维沉默地脱下那件宽大的工装外套——他几乎能闻到布料里也吸附了一天的机油和灰尘味——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蜷缩起来，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占据着那个角落最小的空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墙上的一块阴影。
就在这时，一种微弱的、极其独特的、几乎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甜香，像初春溪边无意间拂过面颊的第一缕暖风，极其细微地从李维蜷缩的身体中心悄然逸散开来。
这香气初闻之下带着一丝干净的微甜，像是雨后的青草尖上剔透的露珠，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新鲜麦芽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温和醇厚的谷物暖香。
它微弱得像是幻觉，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纯净与柔软，在满屋浑浊粗粝的男性体味与生活废渣的混合气味中，顽强地开辟出一小块独特又缥缈的空间。
这就是他作为Omega最核心的秘密，他无法彻底抹除、也无法完美掩盖的信息素特征——一种天然带着怯弱和依赖感的、像雏鸟绒毛般无害又易碎的气息。
他立刻绷紧了身体，更加用力地蜷缩，拼命压制着腺体的微小躁动，生怕这隐秘的香气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宿舍里的喧闹才刚刚开始。打牌的哗啦声和响亮的吆喝声在另一头的床上爆发；有人把手机外放开到最大声，播放着聒噪的网络神曲；还有人拿着盆哐当哐当出去洗漱，又哐当哐当地回来；粗重的呼噜声已经开始在某个角落提前响起。
更让李维如坐针毡的，是充斥耳边的污言秽语和下流玩笑。
工人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白天见到的女工，用词粗鄙不堪，言语间充满对女性的轻贱和意淫。
那些**裸的词汇像沾满污泥的石头，狠狠砸在李维的羞耻心上，让他脸红耳热，只能更紧地闭上眼睛，手指死死攥住了单薄的床单。
“嘿，新来的小奶娃！”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和恶意的声音突然在靠近他床铺的下方响起，是睡在他下铺的那个男人。“怎么上来就装死啊？今天被张头那倔驴骂惨了吧？哈哈哈，老子都听见了！你那小脸红的，啧啧啧，比我们车间最水灵的女工还嫩，活像个大姑娘！”那人一边剔着牙，一边发出刺耳的哄笑。
李维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脏狂跳，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他知道宿舍隔音等于没有，自己在仓库的窘态一定被这些无聊的工人当成了笑料谈资。
“啧啧，看看他缩那角落里的怂样，”下铺的男人还在继续，声音更大，仿佛故意说给所有人听，“细胳膊细腿的，这身子骨，怕是连个大姑娘都比不过吧？就这还混咱们工厂？怕不是个绣花枕头，一碰就碎！”他显然是在报复李维刚才小心翼翼地爬梯子，可能轻微晃动了床铺。
他的话语带着**裸的侮辱和试探性的挑衅，引得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也朝着李维的上铺射来，带着品评和戏谑。
李维紧闭着眼，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巨大的屈辱感和卧底身份带来的恐惧感淹没了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颈腺体所在的位置，在那粗粝的抑制贴（他唯一能做的物理伪装）下方，正在微微发热、抽痛。这是紧张和羞耻引发的应激反应。
更要命的是，他感觉那股属于自己的、本该死死锁住的温软甜香，似乎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房间温度的升高（这么多人呼吸），正在不受控制地试图透出那层薄薄的阻隔，向外艰难地弥散——一点点带着湿润青草和暖烘烘麦香的甜味，更加执着地与房间里的混沌气味对抗着。
“嘿，你们闻到没？”哄笑声中，离李维铺位稍远点的一个年轻工人突然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开口，“好像有股味儿……奶兮兮的？”
“扯淡吧你！”立刻有人反驳，“这屋里除了汗臭脚臭烟臭，还能有啥味？洗衣粉吧！新来的可能用个不常见的牌子。”
“不对不对，”那个年轻人较真地又嗅了嗅，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李维蜷缩的角落，“就是有点甜丝丝的……”
李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腺体的痛感骤然加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屏住了呼吸，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唯一能利用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枕头里，试图用窒息般的窒息感来彻底压住那该死的气味。他纤瘦的脊背在薄薄的工装衬衫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细微地颤抖着。
“得了得了，什么甜味臭味的！”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工人在另一头床上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新来的都那怂样，估计吓破胆了！都消停点吧！明天还干活呢！”他的话带着点粗野的权威，暂时压住了其他人的探究。
起哄和下流的议论在哄闹声中逐渐转移了话题，似乎接受了“洗衣粉气味”或者“吓破胆”的解释。
但李维能感觉到，那两道最初嗅到他气息的方向，尤其是那个年轻工人和他下铺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男人，投向自己角落的目光似乎并未完全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更深的好奇。
房间里浑浊的气息似乎短暂地将他那极其微弱、纯净的异样香气吞噬了。然而，这微妙的感知差异和瞬间的寂静，像一根极细的冰针，无声无息地扎进了他紧绷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比疲惫和屈辱更深的恐惧寒颤。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到极致的姿势，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移动。硬板床的棱硌着他瘦弱的骨头，霉味和室友的鼾声、梦呓、放屁声不断侵蚀着他的感官。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下坠，但精神却高度紧张，每一根神经都因担忧自身Omega身份暴露而如履薄冰。黑暗中，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嫩肉，尝到一丝微咸的腥锈味。那缕几乎消散的、属于他自己的清新甜香，在他此刻的世界里，仿佛成了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随时会砸碎一切的巨石。
他只能祈祷，这令人窒息的黑夜快点过去，祈祷他那脆弱的信息素伪装能撑到天明。任务，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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