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警局档案室,灯光惨白冰冷。
陈谏站在冷硬的金属桌前,向方源和专案组汇报行动细节。他声音平稳,精确复述了窃取的关键信息:“‘蓝星号,午夜,旧港’。”
他隐去了利用阿泰情感的过程,只描述为“制造混乱,趁守卫分神时获取”。
“知道了。后续会更危险,‘烬’疑心重。你要更小心。”
方源的声音没有波澜,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陈谏疲惫的脸。陈谏点点头,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方源沉默地看着他消失,心头那丝莫名的熟悉感挥之不去。他烦躁地拿起桌上一个旧文件夹,里面夹着一朵早已风干、失去所有冠毛的蒲公英标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干枯的茎秆。
行动间隙,“熔炉”外围一处废弃管道的阴影里。空气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陈谏蜷缩在角落,身体因高度紧张和伪装后的虚脱而微微颤抖。他低垂着头,刻意维持着易碎感。
阿泰高大的身躯靠在对面冰冷的金属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目光复杂地锁在陈谏身上,指尖冰凉的触感和少年眼中纯粹的担忧(他以为的)仍在灼烧他,但任务结束后的空虚感更甚。
“……喂,”阿泰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别扭,“刚才……在外面,怎么回事?魂丢了似的。”
陈谏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戳中最深的伤口。他缓缓抬头,脸上没有任何伪装,只剩下被彻底掏空的悲凉。水汽在清澈眼底凝聚,倔强地不落下。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勇气。终于,声音轻得像蛛丝,浸满绝望:
“……我……想回家了。”
他开始诉说。从出租屋的霉味和刺目的阳光说起,说到那身空荡荡的旧衣服,腰侧隐秘的、象征永久剥夺的肾摘除疤痕,脏腑间挥之不去的钝痛。说到那个指引他走向深渊的牛皮纸信封——伪造的身份,冰冷的录用通知。
说到支撑他爬出地狱的唯一渴望:回家,见妈妈。
然后,是面目全非的废墟工地,冰冷陌生的铁门,中介不耐烦话语里的残酷真相——“人就……唉!”
“……她死了……在我还想着……一定要活着回来……抱抱她的时候……”一滴滚烫的泪砸落手背,“她一个人……眼睛都哭瞎了……到死……都在念我的名字……没等到我……”
他停顿,巨大的痛苦让他窒息。接着是那个电话。
“……耗子……我最好的兄弟……”他惨笑,“他骂我……不孝子……混蛋……他说……我妈最后半年……拉着他的手……念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回来送终……”声音拔高,嘶哑绝望,“他挂断了电话……说……就当从没认识过……”
他猛地抱住头,单薄的身体剧烈抽搐,压抑的呜咽从指缝溢出。
“家没了……妈妈没了……兄弟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和那个……不知道要把我推向哪里的‘工作’……”
他抬头,泪眼朦胧望向虚空,眼神空洞,“阿泰大哥……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时候……真的觉得……不如快点死了算了……”
这叩问,像重锤砸在阿泰心上!
阿泰身躯剧震!脸上的凶悍褪去,只剩下深沉的震惊和感同身受的剧痛。少年描述的绝望孤绝,映照出他自己心底最荒芜的角落。
他沉默了许久,昏暗光线勾勒出他异常疲惫苍凉的侧脸。
“……为了什么?”阿泰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自嘲的苦涩,“……老子他妈的……也不知道。”
他佝偻下总是挺直的腰背,手肘撑膝。
“我也是个孤儿。爹妈?早他妈死透了。太小,不记得了。就记得……饿。像野狗在垃圾堆里抢食。”
他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后来……被个小破机构捡了。管口饭,饿不死。然后……就干活。”他抬起布满疤痕厚茧的大手,“卖命。力气就这么练出来的。”
喉结滚动,压抑着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活着?”他看向陈谏,眼中翻涌着同样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疲惫,“老子也时常想……活着图个啥?给那小破地方卖命,换口饭吃?钱不多,够买最便宜的烟,喝最劣的酒,顶天了。”
声音越来越低,彻底虚无:
“没人等你回家。没人会为你哭瞎眼……也没人会骂你混蛋。连个能吵一架掰了的人都没有。这世界……老子这根线,早他妈断了。飘着。有时候半夜醒来,真想……就这么算了。早点死掉,早点拉倒。”
他长长地、沉沉地叹气。
“……下辈子吧。”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微弱的憧憬,“下辈子……老子就想……当个最普通的小孩儿。爹妈在,家暖和。能撒丫子疯跑。然后……上学,考试,毕业……找个糊口的工作……再找个不嫌弃的人……生个吵吵闹闹的崽子……”
他说不下去,猛地抹了把脸,想擦掉那不存在的软弱,重新挺直些脊背,但深重的疲惫灰暗已刻入骨髓。
角落里,陈谏低着头呜咽。阿泰看不到的角度,那脆弱水汽下,一丝冷静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共鸣达成,缺口已开。
陈谏适时抬起泪痕交错的脸,清澈眼中带着同病相怜的理解,轻软却穿透力十足:“阿泰大哥……原来……我们……都一样啊……” 这句话,如同铆钉,深深钉入阿泰毫无防备的心防。
任务后的黄昏,一条通往废弃厂区的僻静小路。夕阳给荒草和锈蚀的管道镀上黯淡金色。
方源走在前面,脚步带着无处发泄的烦躁。陈谏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脸色依旧苍白,带着仪式后的疲惫。
方源突然停住。他的目光落在一丛盛开的蒲公英上。烦躁似乎找到了具象的出口。他伸手,不算太粗暴地掐下了一朵最饱满的洁白绒球。
他捻着绒球,陷入沉默的回忆,眼神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身后的陈谏,声音干涩地开口:
“喂,姓陈的……记不记得小学课文,《金色的草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陷往事的沉郁:“兄弟俩发现蒲公英的花瓣会开合……林远他……”
方源的声音更低了些,每个字都像从记忆深处缓慢捞出,“也爱玩课文里那个游戏。他总跑在前面,突然回头,然后‘噗’地一下,吹我一脸白毛……笑得眼睛弯弯的……”
当方源说到“跑在前面”、“突然回头”、“吹满脸白毛”这几个词时,跟在后面的陈谏,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细微的电流窜上脊椎,模糊的感官记忆碎片被猝然撬动,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心悸。阳光、青草、恶作剧后肆意的大笑……
一些模糊却异常尖锐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带着灼热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紧紧捂住了左手腕内侧那个冰凉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针孔疤痕。
方源猛地转身!他手中依然攥着那朵蒲公英,脸上的表情混杂着痛苦、迷茫与一种深沉的执着。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僵立着的陈谏。
昏黄的路灯“啪”地亮起,光晕斜斜掠过陈谏沾着灰尘和疲惫的侧脸。
在方源被巨大悲伤冲击而模糊的视野里,那个苍白沉默的影像,与记忆中阳光下奔跑着回头、狡黠笑着吹来蒲公英绒毛的林远,诡异地、短暂地**重叠了!
那一瞬间的相似感,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方源混乱痛苦的脑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某种发泄和更深层探寻的意味,将手中那朵蒲公英举到嘴边,对着几步之外的陈谏,用力一吹——
“噗——”
强劲的气流瞬间撞碎了绒球!一场微型雪暴般的白色冠毛狂暴地扑向陈谏!瞬间笼罩了他的头发、睫毛、镜片、衣领!
“咳!……”陈谏猝不及防,被呛得后退,狼狈地挥手驱赶白絮。
方源胸膛起伏,□□。他看着被白色绒毛彻底笼罩、如同雪人般的陈谏,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因沾染绒毛而显得湿润、迷茫、带着惊愕的眼睛……
昏黄的路灯光穿过飘散的、梦幻般的绒毛雪雾,落在陈谏沾满白絮的脸上。
那张脸,在方源被巨大情绪冲击而模糊的视野里,与记忆中那个被他用蒲公英偷袭后、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的林远的脸,产生了更加强烈、更令人心悸的重叠!
方源的心跳骤然停滞!那股巨大、荒谬却带着尖锐刺痛的熟悉感汹涌袭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颤抖、恍惚,带着难以置信的探寻和一丝自己都未明的恐惧:
“你……你好像……”
“他”(林远)的名字却死死卡在喉咙里,被残存的理智和巨大的荒谬感强行摁住。不可能!这念头像冰水浇下,却无法熄灭心底骤然升腾的、带着刺痛火焰的疑问。
白色的絮毛无声飘落、盘旋,如同凝固的时光碎片,在昏黄的光柱里缓缓沉降。陈谏停下了拍打,透过沾着绒毛的镜片,沉默地看着几步外那个死死瞪着自己、眼神混乱惊疑的男人。
他轻轻抬起右手,摊开苍白冰凉的手掌。一小簇轻盈的白色冠毛,恰好乘着微风,飘然而落,无声无息地栖息在他微凉的掌心。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寂静的小路上沉默地交叠、延伸。
“烬”的疑心并未消除。一次看似常规的“样本”搬运任务,被设计成了针对陈谏(李维)的忠诚测试。地点在一处狭窄、布满腐蚀性残留物的废弃管道深处。守卫被刻意调离远端。
“李维,你进去,把最里面那箱‘样本’拖出来。”一个“烬”的心腹冷冷命令,眼神带着审视。
管道内光线昏暗,地面湿滑,刺鼻的气味令人窒息。陈谏知道,这是陷阱。独自深入,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且“合情合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顺从的样子:“是……是。”
他小心翼翼地进入。管道深处,果然有一个沉重的金属箱。就在他弯腰试图拖动时,头顶一根锈蚀严重的废弃管道支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毫无征兆地断裂,带着沉重的锈块和尘土,猛地朝他头顶砸落!
“小心——!”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管道口传来!
是阿泰!他根本没走远,一直心神不宁地关注着里面。千钧一发之际,他像一头暴怒的犀牛冲了进来,巨大的力量猛地将陈谏撞开!
“砰!!哗啦——!”
沉重的锈块和支架砸在阿泰宽厚的背上,尘土弥漫!阿泰闷哼一声,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后背瞬间被划破,渗出血迹,沾满了锈渣和污物。
“阿泰大哥!”陈谏被撞倒在地,惊恐地看着。
“妈的!废物!连个东西都看不好!”赶来的守卫和“烬”的心腹怒斥着,但眼神扫过阿泰护住陈谏的姿态,更加阴鸷。
“烬”得知后,震怒。“擅自行动!干扰任务!阿泰,你当规矩是摆设?李维,你连累同伴!一起领罚!”
惩罚是二十鞭。行刑室。
阿泰被剥去上衣,露出精壮的后背。鞭子带着风声抽下,皮开肉绽!他咬着牙,一声不吭,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流下。
陈谏的鞭数少些,但也痛入骨髓。他脸色惨白,紧抿着唇,身体因剧痛而颤抖。
行刑结束,两人被扔回休息的隔间。阿泰趴在简陋的床铺上,后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阿泰大哥……”陈谏忍着自身疼痛,艰难地爬起来,找到一点清水和干净的布,“我……我给你擦擦……”
阿泰没说话,默认了。
陈谏小心翼翼地靠近。冰凉的湿布轻轻擦拭着阿泰背上狰狞的伤口边缘,避开最严重的部位。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滚烫的皮肤和紧实的肌肉。每一次触碰,阿泰的身体都几不可查地绷紧一下。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布帛擦拭的细微声响。血腥味和汗味中,一股奇异的、紧绷的暧昧在弥漫。
陈谏的动作专注而轻柔。阿泰侧着头,能看到少年低垂的、颤动的睫毛,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专注。
后背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麻痒的燥热从被触碰的地方蔓延开来,直冲小腹。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神越来越暗沉,像盯住猎物的猛兽。
陈谏感觉到那目光的灼热,擦拭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有些发抖。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别动。”
阿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压抑的渴望。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陈谏拿着布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滚烫的温度!
陈谏身体猛地一僵,手腕被捏得生疼。他看到阿泰眼中翻涌的、毫不掩饰的**,那是一种要将他吞噬的火焰!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泰大哥……你……你的伤……”陈谏试图挣扎,声音带着惊慌。
“这点伤……算个屁……”阿泰喘着粗气,另一只手撑起身体,无视背上的剧痛,像座山一样朝陈谏压过来!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住陈谏苍白的唇。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陈谏被那股蛮力和气势逼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阿泰的脸近在咫尺,那滚烫的、带着血腥味和汗味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完了!陈谏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阿泰的嘴唇即将落下,粗糙的手指就要撕扯他衣襟的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隔间的铁门被急促敲响!
“阿泰!李维!教主急令!所有人立刻集合!”门外传来守卫的高喊。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隔间内几乎凝滞的**和恐惧!
阿泰的动作猛地顿住!眼中燃烧的火焰被强行压下,闪过一丝懊恼和烦躁。他死死盯着陈谏近在咫尺、写满惊恐的脸,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低低咒骂了一声:“操!”
他猛地松开钳制陈谏的手,像头被强行拉住的困兽,喘着粗气,极其不情愿地撑起身体,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还愣着干什么?走!”他粗声粗气地对惊魂未定的陈谏吼道,掩饰着刚才的失控。
陈谏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还在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低着头,掩饰住眼底的冰冷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沉默地跟在一瘸一拐却依旧气势汹汹的阿泰身后,走向集合点。那扇及时被敲响的铁门,暂时隔开了汹涌的危机,却也让两人之间,多了一层更加复杂难言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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