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池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珠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那声音在此刻寂静得可怕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倒计时。
一滴水珠从方源攥紧的指关节上的泡沫滑落,砸在水池边缘的瓷砖上,碎裂无声。
那片血迹依然顽固地躺在湿透的、被揉搓得变了形的白色布料上。而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盐酸”,却像一颗无形的子弹,在两人之间,在那些未曾明说的往事上,打出了一个幽深而寒冷的洞。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香薰或血腥,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过去”的硝烟味。
方源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猛地将那块湿漉漉、沾着淡褐色污渍的床单布料狠狠摔进水池,溅起一片水花。
他直起身,背对着陈谏,肩膀绷得像块铁板,声音冷硬得没有一丝起伏:“收拾东西。换家店。” 他没再看那片血迹,也没再看陈谏一眼,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光线冷白、空气凝滞的审讯室内,气氛截然不同。
楚风,那位曾在“圣火洗礼”中被阿泰推出来顶缸的“前信徒”,此刻脸上已没了当初的惊惶失措,反而带着一丝竭力掩饰的急切和自得。他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目光时不时瞟向对面坐着的孙振东和王队。
“……该说的我都说了,孙警官。”楚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又无辜,“阿泰那人就是个疯子,仗着烬导师的信任胡作非为!我承认我是一时糊涂被他们那些‘净化’、‘升华’的鬼话骗了,但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顶多就是帮忙搬搬东西,看看场子,连那‘圣餐’我都没敢真喝下去多少……”
孙振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在桌面上轻轻磕着:“‘没敢真喝下去多少’?楚风,你当我们物证分析是摆设?你体内残留的致幻剂和镇静剂成分,还有那些微量的人血标记物,可不是‘看场子’能沾上的。”
楚风脸色微微一白,随即又梗起脖子:“那是他们逼的!我也是受害者!再说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我这不是将功赎罪了吗?阿泰私下里囤积违禁化学品的地点,烬导师在市区那几个秘密联络点,还有他们准备在年后搞‘大祭’的风声……我可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们了!这还不够证明我的诚意?”
王队在一旁冷冷开口:“你的‘诚意’,最好能换回几条人命。”
“当然!绝对能!”楚风立刻保证,随即话锋一转,带上几分委屈和期盼,“孙警官,王队,您二位看,我这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态度也够端正。
我家里……我爸他……也挺着急的。我这大学还没毕业呢,档案上要是留个案底,这辈子可就毁了。
您二位高抬贵手,让我……先回学校去?我保证随传随到!绝对配合调查!” 他刻意提及了“家里”和“父亲”,暗示着那不容小觑的家庭背景所带来的无形压力。
孙振东沉默了片刻,锐利的目光在楚风脸上扫视,仿佛要穿透他精心构筑的悔过外壳。半晌,他掐灭了根本没点过的烟:“楚风,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你的信息,我们会核实。在彻底结案前,你处于‘取保候审’状态,手机保持畅通,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本市,更不得与‘真理社’任何人有接触。一旦发现你有任何隐瞒或异动……”
“不会不会!绝对配合!谢谢孙警官!谢谢王队!”楚风如蒙大赦,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连连点头哈腰。他知道,这扇门,终于被他用信息和家世撬开了一条缝。走出审讯室时,他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仿佛已经嗅到了外面自由空气的味道。
孙振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眉头紧锁,对王队低声道:“这小子,油滑得很,吐出来的东西肯定打了折扣。
不过……他提到的阿泰囤积化学品的地点,还有那几个秘密联络点,得立刻安排人去摸查。特别是那个‘大祭’的风声……宁可信其有。
另外,把他供出的关于‘李维’的信息,尤其是阿泰对‘李维’异常关注这一点,整理出来,给陈谏那边提个醒。这个阿泰,是个极不稳定的危险因子。”
农历新年的脚步悄然临近,节日的气氛冲淡了城市角落的阴霾,但对于蛰伏在废弃工厂“真理社”外围宿舍的陈谏(李维)而言,这热闹与他无关。
烬导师似乎也暂时收敛了爪牙,信徒们被允许短暂地回家或自行安排,偌大的厂区更显空旷冷寂,只留下零星几个像陈谏这样“无家可归”或需要“值守”的人。
除夕当天下午,宿舍里最后两个留守的信徒也结伴离开了,说是去市里看热闹。陈谏独自一人待在简陋冰冷的房间里,窗外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和孩童的嬉闹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胃里似乎还残留着仪式留下的冰冷麻木感,而酒店里方源那瞬间冻结的眼神,更是在心底投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
就在天色渐暗,家家户户开始飘出年夜饭的香气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门外。没等陈谏起身,门就被推开了。
宋野君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目光扫过空荡冰冷的房间和孤零零的陈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收拾一下,跟我走。”他的声音平板无波,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陈谏心头一紧,立刻警觉起来:“野君哥?去哪?导师有安排?” 他下意识以为是烬导师在节日里又有什么“考验”或“任务”。
宋野君看着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的戒备,沉默了一秒,才生硬地开口:“过年。去我家。”
陈谏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去……你家?”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嗯。”宋野君似乎很不习惯解释,言简意赅,“我姐让的。” 他顿了顿,看着陈谏依旧茫然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这里冷清,不像过年。”
陈谏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在对上宋野君那双沉静无波、却莫名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眼睛时咽了回去。
他想起在筒子楼那次短暂的交锋,想起“静心室”外那把铁锁,也想起他半搀半架将自己带离血腥殿堂时的力道。
这个人,太复杂,太矛盾。拒绝他,可能意味着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猜疑。而且……“过年”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强撑的麻木,露出底下一点深藏的、对温暖的渴望和酸楚。
“……好。”陈谏最终低声应道,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单薄的行李。他注意到宋野君的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上停留了一瞬。
宋野君开的是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车厢里很干净,只有淡淡的皮革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冷铁的气息。一路无话,只有窗外的霓虹和偶尔炸响的鞭炮照亮车内沉默的两人。
车子最终驶离了工业区的灰暗,进入了一片老城区的居民楼。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多层住宅楼前停下。宋野君熄了火,示意陈谏下车。
推开家门,温暖明亮的光线、诱人的饭菜香和电视机里热闹的晚会声浪瞬间涌了出来,与筒子楼的冰冷死寂形成了天壤之别。
“小君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哟,这就是小维吧?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吧?”一个温婉热情的女声响起。
宋晴围着围裙从厨房快步迎出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亲切笑容。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眉眼间与宋野君有几分相似,却柔和温暖得多,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
“姐,这是李维。”宋野君简单介绍了一句,语气在面对姐姐时,似乎才带上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软化。
“晴姐好,打扰了。”陈谏连忙鞠躬问好,努力扮演着“李维”该有的拘谨和感激。宋晴的热情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心头却像被温水泡着,那冰冷的麻木感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点点。
“打扰什么呀!人多热闹!小君难得带朋友回来过年!快去洗洗手,饭菜马上就好!”宋晴笑着招呼,又转身进了厨房忙碌。不大的客厅收拾得干净温馨,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
这顿饭,是陈谏卧底以来吃得最温暖,却也最忐忑的一顿。宋晴的关怀无微不至,不断给他夹菜,询问他家里的情况(被陈谏用编造的身世小心应对过去)。
宋野君话依然很少,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偶尔在姐姐的催促下才给陈谏添点菜,动作略显生硬。但陈谏能感觉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宋野君身上那种在“真理社”时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和戾气,似乎被这烟火气冲淡了许多。
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陈谏捧着热汤,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肩负着什么。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浓重的夜色时,一种被窥视的冰冷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脊背。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借着去厨房帮忙端水果的间隙,迅速瞥了一眼楼下。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停靠在阴影里的摩托车轮廓若隐若现。
车旁,似乎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抬头望着这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影的姿态,那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的阴鸷和……贪婪,让陈谏瞬间确定了是谁。
阿泰!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跟踪了宋野君的车?还是……一直在监视自己?
陈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宋晴递过来的果盘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阿泰那病态的关注,如同跗骨之蛆,即使在除夕夜,即使在远离工厂的温暖之地,也如影随形。
楚风供出的“阿泰对李维异常关注”的信息,像警钟一样在脑海中敲响。这家伙,根本没回他所谓的“家”,他的“年”,是围着“李维”过的!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对“李维”信息素的痴迷——那股被阿泰私下形容为“甜美得让人发疯的桃子香”,此刻仿佛穿透了玻璃窗,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感,缠绕在陈谏的鼻尖。
窗外的烟花“砰”一声炸开,绚烂的光彩短暂地照亮了楼下。摩托车旁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窥探,迅速隐入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但陈谏知道,那双充满占有欲和恶意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
温暖的小屋里,春晚的歌声依旧喜庆。宋晴在笑着说着什么,宋野君沉默地削着苹果。而陈谏坐在桌边,指尖冰凉。
这顿温馨的年夜饭,成了风暴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阿泰的阴影,如同窗外伺机而动的毒蛇,预示着这个新年,远不会平静。楚风提供的线索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而他和宋野君之间骤然绷紧的弦,也无声地悬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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