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不愧是南方的城市，四月份的港城就已经推开了夏天的大门，别的地区还是温暖春季，港城的最高温度直达三十摄氏度。
空气沉甸甸的，饱含着咸腥的海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水泥路面被烈日烤得发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刺得人睁不开眼。
考虑到自己与外婆外公的作息时间截然相反，她特意预订了海堤街的民宿。这条沿着海岸蜿蜒的老街，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低矮的自建楼被各色商铺取代，有贩卖文创的咖啡店，也有布满海鲜干货的特产店。
她沿着导航，碎发粘在额头上，终于从公共汽车站走到了目的地——栖海小筑。白墙蓝窗，绿植掩映，在灼热的日光下透着一丝清凉的别致。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门，一方绿意盎然的小院呈现眼前。石板小径尽头，挨着主楼是一间独立的木屋前台。
小院的三层花架上，多肉和小盆栽挤挤挨挨，巨大的龟背竹叶片舒展，投下小片荫凉。
屋檐下，一个男人正专注地给吉他调音。他头发有点长，几缕狼尾慵懒地搭在肩膀上，黑色背心包裹住紧致的小麦色肌肉，拧动琴钮时，肌肉微微贲张。
脚边有一只白色短毛的胖胖小狗，吃饱喝足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如果是在平时，宋枝意一定好好欣赏这样的美男美景，但此刻，她只想把自己塞进冰窖般的空调房里。
她径直走过去，汗湿的掌心在行李箱拉杆上打滑：“你好，请问老板在吗？”
给吉他调音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吉他琴箱里随之荡开一阵低沉悠长的嗡鸣，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了涟漪。
宋枝意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猛地摘下墨镜，眉峰紧蹙，目光像探针般钉在对方脸上。
那张脸在记忆的潮汐中逐渐清晰、重叠，他的身边也没有任何代表情绪的光晕。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拽着行李箱就要转身逃离。偏偏轮子被石板缝隙死死咬住，越是心急越是纹丝不动。就在她恼得想踹上一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提起箱子，轻巧地放回路面。
“好久不见。”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海风磨砺过。
宋枝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理了理黏在额角的湿发，挤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假笑：“真巧，你也住这儿？”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木屋前台里，风扇嗡嗡地吹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吹不散她脑子里那团滚烫的浆糊。
前台趴着一个打盹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周身笼罩着一层无情绪的、近乎透明的浅灰光晕，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也衬得谷墨那圈空白的轮廓如此刺眼。
“擦擦汗。”谷墨递来一包纸巾，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海，醒醒，怎么不开空调，客人来了。”
宋枝意攥紧纸巾，指节微微发白，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谷墨的轮廓上移开——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咳，谷墨，你也在这儿住？”
谷墨没回答，只是专注地替她调整了风扇的角度，让凉风更直接地扑向她。
空气再次凝滞。
宋枝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话找话：“这天气真是……比以前更热了。还有这民宿，位置也太偏了，民宿老板也不知道加个免费接送服务……”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烦躁和面对这片空白情绪的不安。
就在这时，那叫小海的少年揉着眼睛抬起头，睡意朦胧地对谷墨嘟囔：“老板，你自己登记不就行了嘛。”
宋枝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看向小海，又僵硬地转向谷墨。
空气死寂得能听见海风拂过龟背竹叶片的沙沙声。
她不仅住进了前男友开的民宿，还当着他的面，把民宿吐槽了个遍。
“……”
谷墨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清晰的弧度，带着点玩味：“宋小姐的建议，我记下了。现在，麻烦出示身份证办理入住。”
宋小姐。这个称呼像根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宋枝意内心天人交战了两秒，要不要换一家民宿。
算了，来都来了。
谷墨帮忙把行李搬上楼，房间的布置意外地抚慰了她焦躁的神经。
清爽的白色基调在视觉上拓展了空间，一盏鹅黄色的床头吊灯洒下温暖的光晕，中和了空旷感。
宋枝意最满意的是房间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柔软的大床就安放在窗前，窗外便是无垠的大海。此刻海水未满，裸露出一片湿漉漉的浅滩。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谷墨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素白的瓷花瓶，瓶中簇拥着盛放的弗洛伊德玫瑰。他将花瓶放在窗边的白色小桌上，那饱满的玫红色泽如同丝绒，在素净的房间里绽放出女王般的气场，馥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宋枝意微微歪头，疑惑地看向他。
“每位客人都有，不喜欢可以拿走。”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订房软件里也没说会送花啊？
他转身欲走，房门缓缓合拢。就在门缝即将消失的瞬间，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又透了进来：
“对了，客房提供三餐服务，宋小姐需要吗？”
宋小姐……这个刻意疏离的称呼再次滑过耳膜，带来一丝微妙的涩意。不过刻意去纠正人家的称呼，似乎更为奇怪。
宋枝意的小名叫“枝枝”，朋友们都叫她“吱吱”。但是难道要让刚见面的前任像以前一样，称呼她的小名吗？这种事情发在网上都会被人骂作奇葩吧。
窗外热浪依旧翻腾，想到要顶着烈日出门觅食，宋枝意立刻妥协了。
“要的，麻烦你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吃辣……”
即将闭合的门缝又悄然拉开些许。
谷墨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去，仿佛那答案就刻在舌尖呼之欲出。
“不吃辣，不吃葱，不吃蒜，还有……”他顿了顿，眼底的笑意加深，“不吃丑陋的食物。”
那份久违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刻意维持的疏离。
空气骤然变得微妙而粘稠，比室外的海风更令人无所适从。
门终于彻底合拢，但那馥郁的玫瑰香和谷墨身上混合着海风与木质调的清爽气息被关在了房间里。
宋枝意陷入软绵绵的沙发，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
她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重逢的冲击搅得她心神不宁。她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赶紧洗个澡，把这身黏腻的海盐味冲掉。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带走皮肤上的盐粒和汗渍，也稍稍平复了她翻腾的情绪。
水汽氤氲中，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指尖触到的，只有磨损粗糙的绳结，和那块冰凉光滑的贝壳。
它静静地贴着她的锁骨，像一颗沉寂的心脏。
“一定要找到旧绳子。”她在心里默念。
谷墨这个情绪光谱之外的特例出现，更让她意识到恢复能力的迫切——她需要掌控感，尤其需要看透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笃笃笃。
又是敲门声。这次很轻，带着点试探。
宋枝意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谷墨，手里托着一个木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粥，几碟精致的小菜，旁边还配着一杯冰镇过的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食物的香气瞬间勾起了胃里的馋虫，尤其是那碗白粥，散发着纯粹米香的热气，在闷热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熨帖。
“午餐。”
谷墨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在她刚洗完澡、还带着水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她身后的海景上，“天气热，吃点清淡的舒服些。”
宋枝意侧身让他进来：“谢谢，放桌上就好。”
谷墨依言将托盘放在窗边的小圆桌上，动作轻巧。放好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像是随口问道：“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看情况。”宋枝意含糊地回答，目光也落在窗外的大海上，避免与他视线接触，“处理点事情，也陪陪外公外婆。”
“嗯。”谷墨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又道，“听附近的婆婆说，外婆她最近可能记性不太好。”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宋枝意的心。她知道外婆的记忆在衰退，但亲耳从谷墨口中听到，那份愧疚感还是涌了上来。
她鼻尖微酸，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知道。明天就去看她。”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窗外海浪的哗哗声
“慢用。”谷墨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谷墨。”宋枝意突然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回头。
宋枝意指了指桌上的花瓶，“玫瑰很漂亮。谢谢。”
谷墨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很浅，几乎难以察觉：“喜欢就好。”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宋枝意，一桌散发着清香的午餐，一束盛放的玫瑰，和窗外越来越蓝的大海。
谷墨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无法解读的情绪，再一次清晰地占据她的思绪。
分手时，她以为早已将他抛在身后，连同那段青涩的感情。
可这猝不及防的重逢，那些被默契轻易唤醒的记忆，都像退潮后顽固的礁石，昭示着过往并未真正过去。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开起了民宿？为什么他仍然是空白的情绪？他此刻是怎样的情绪？是漠不关心的灰色？还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
宋枝意甩甩头，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当务之急是找到旧绳子，恢复贝壳的能力。其他的，再说吧。
她迅速吃完晚餐，将碗碟收好放在门外。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不太稳定的民宿WiFi，开始规划行程和工作。
手机屏幕骤然闪烁，来电显示名字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导师：石教授。
宋枝意的心猛地沉入谷底，一股不祥的预感攫紧了她。颈间的贝壳，依旧冰凉沉寂，谷墨看不清的空白情绪和学业的压力，都在无声地砸向她，似乎在嘲笑她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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