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意的内心挣扎了两秒，在“假装没看见导师电话”和“坦诚相告”两者中，权衡了一遍得失，最终生无可恋地选择了后者。
听筒里立刻涌进嘈杂的背景音，石教授拔高的嗓门穿透而来：“枝意，你在哪呢？现在有没有空？”
“老师，家里有事，我回家了。”宋枝意的心慌乱不安，赶紧补充道：“实验数据基本收尾了，正琢磨论文框架呢。”
“回家了？”石教授语气明显一顿，语速快了几分，“我记得你家离学校挺远吧？”
“嗯，我家在港城。”宋枝意的手攥紧床上的被角，眼神放空地盯着那盏鹅黄小灯。
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两秒，石教授的脚步似乎也停了：“港城？”
“是。” 宋枝意对着空气点了点头，“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事，好好休息。”石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作为背景音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挂电话前也不忘催促道：“文章要多看、多写，早点投，不要写太久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使宋枝意呼出长长一口气，身体倒入柔软的被窝里。
导师的来电将所有好心情冲击得烟消云散，疲惫像一块绑在身上的石头，拉着她的意识渐渐沉入睡眠深海。
宋枝意坠入一个梦。
她如同一位摄影师，在相机小小的取景框里看了一段电影，可是每一位演员都变成了纯白色的身影。
人形的白色块在取景框里移动，许多白色人形色块在高中教室的走廊奔跑，大家跑进一个教室，宋枝意推开门，场景又变化成一间昏暗破旧的房子。
屋内只有两个白色身影在相互推搡，她听见男女在对话，也能听见另一位男人的责骂，还有婴儿至少女不同阶段女性的哭泣，一切都像是一场的混乱的皮影戏。
她在梦里想要努力地逃离，却动弹不得，最后变成了怒气冲冲地挣扎，愤怒的挣扎引来了更多的白色剪影，层层叠叠地向她围拢、挤压……
下一秒，她的身体似从山崖跌落，取景框里的白色块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吞噬！
宋枝意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窗外，灯塔的光柱正缓缓扫过房间，在洁白的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入睡时还是烈日当空，一觉醒来时月亮轮岗而高空悬挂，天空换上蓝色的外衣。宋枝意还未走出噩梦的余悸，便又陷入了这浓重的蓝色孤独感。
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声嘟囔：“肯定是睡前接了石教授那通电话才做噩梦……没事的，没事的，吃饱了就好了。”
编织凉鞋在木制楼梯上只发出轻微的脚步声，白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小狗此时正热情似火。
将嘴边的粮食置之不理，尾巴摇成螺旋桨高高兴兴地向宋枝意跑去，“啪叽”一声躺倒，露出粉嫩嫩的肚皮，扭动着发出哼哼唧唧的撒娇声。
“怎么不吃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枝意蹲下，指尖刚触到那软乎乎的肚皮，谷墨的身影就出现在楼梯下方。他单手托着狗粮碗，视线落在小狗身上。
小狗越摸越开心，粉色的肚皮扭得更快了。
“醒了？刚给你送晚餐，敲门没见回应，我就先下来了。”谷墨弯腰把碗放到小狗嘴边，声音低沉温和，说：“饿了吧？我去给你重做一份。”
她立刻摆手，带了点刻意的疏离：“不用麻烦，我出去吃。”
“这么晚了，外面的东西一定不干净，外公外婆这个点估计也歇下了。”谷墨的语气不容置喙，转身往小木屋走，“你坐会儿，帮我监工煤球吃饭，很快就好。”
他自然地给她找了个差事，化解了她杵在那里的尴尬，也堵住了她的退路。
煤球？
那只白色胖乎乎的小狗叫煤球？
……什么奇怪名字。
其实本来就不用为她做晚餐，该付的房费也付了，客房服务也不包括解决吃饭。更何况情侣关系早已结束，于情于理，谷墨都没必要为宋枝意做晚饭。
港城的夜风带着黏腻的余热，进入后厨，灶台燃起的火让小小的厨房像一个蒸笼，谷墨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将番茄切成均匀的小块。
宋枝意走了过去，想要拿过菜刀：“我自己来吧。”
谷墨用身体一挡，语气温和却坚决：“出去等，这里太热。”
他翻炒着锅里的牛腩，香气四溢，侧头看她仍站在原地，咬着下唇，安静地盯着番茄，一副倔强又无措的样子。
他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点无奈和纵容：“能不能帮我挑个你喜欢的碗？这就算帮大忙了。”
谷墨拉开橱柜，里面挤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碗碟，黄色系占了半壁江山。
宋枝意指尖划过冰凉的瓷面，最终挑了个芝士黄的宽口大碗。刚拿起，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带有宠溺意味的眼睛。
刚刚谷墨看煤球吃饭便是这种眼神。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宋枝意心头。她攥紧了碗沿，指尖用力到泛白，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谷墨，你为什么要这样？”
谷墨动作一顿。
“我们早就分手了。”宋枝意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划清界限，“好几年前就分手了。”
厨房里只剩下牛腩在锅里咕嘟的声响和灶火的呼呼声。谷墨背脊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的身边并没有任何情绪光芒，但宋枝意仿佛看到了凝固的色彩，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嘀嘀嘀——
电饭锅适时响起了信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去盛饭吧。”谷墨的声音听不出太大起伏， “想吃多少盛多少。”
“我说，你没有必要——”
“先吃饭。”
谷墨打断她，唇角甚至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眼神却沉沉的，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厨房热得像一只烤箱，热气熏得宋枝意欲言又止，肚子也适时地发出抗议。谷墨的手艺，她记得的。
宋枝意深吸一口气，决定向生理需求投降——算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划清界限。
远处的浪花仍未停歇，深蓝色的天空洒满了星星，也像发光的海面。黏腻的海风掠过每个人的身边，带来黏腻的触感，像是要把难忘的夏夜牢牢地粘贴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芝士黄的碗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堆成小山，浇上厚厚一层炖得软烂入味的番茄牛腩，酱汁浓郁，色泽诱人，像一座被金光笼罩的雪山。
舟车劳顿和噩梦带来的疲惫，被这一口酸甜咸鲜抚慰了，宋枝意满足地眯起眼，舌尖是久违的熟悉味道。
西瓜被快准狠的刀法切成小块装进碗里，刀起刀落响起西瓜清脆的裂声。谷墨被宋枝意的满足所取悦，一边切西瓜，一边问道：“好吃吗？”
“好吃。”宋枝意含糊应着，这味道是她读研读博后，在食堂和外卖里再也找不到的慰藉。
她埋头又吃了几口，胃里暖了，理智也回笼了。她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谷墨，她必须再次申明立场。
该说的话，必须说清楚。
“谷墨，”宋枝意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疏离，“饭很好吃，谢谢你。但是，我们分手了，好几年了。你不需要，也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更没有义务再为我做这些。我不想引起误会，也不想欠你人情。”
谷墨的眼眸垂下，喉结缓慢地滚动着，唇瓣用力地抿了抿，没有说话，那片空白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
宋枝意看着谷墨一言不发的委屈模样，宋枝意心里莫名揪了一下，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更理性地解释：“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民宿老板和顾客，或者顶多算老同学？我只是不想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也不想给你添麻烦，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没有误会。”一根黄色双齿的小叉子稳稳地插在最顶上的西瓜，装满西瓜的小碗放至宋枝意面前，“该有的边界，我都知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她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她，唇角甚至又挂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深得像此刻窗外的海。
宋枝意被他看得心头一跳。
他的发尾垂在肩膀，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让她莫名想到刚才在楼梯下翻着肚皮、眼巴巴求摸的煤球。
对小狗太凶是会有负罪感。
但是对小狗也要立规矩。
夏日晚风的热意渐渐拂上她的脸，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叉起一块冰凉的西瓜塞进嘴里，该说的也说了，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想到在这里开民宿？”
她需要打破这暧昧又窒息的气氛，也想要了解他这几年的生活。
谷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依旧如此明媚而热烈，穿了一件柠檬黄色的吊带及踝连衣裙，吹来的海风拂动她的卷发和裙摆，紧身裙子勾勒的曲线令谷墨耳根悄悄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不常住，老房子空着可惜。”谷墨回答得轻描淡写。
“民宿老板也要经常出差吗？”宋枝意挑眉。
“副业。偶尔也会给地理杂志跑跑腿，拍点东西。”谷墨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洒脱。
“听起来很好玩，会去到很多不同的地方，遇到许多不同的人吧？”宋枝意顺着话题，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工作而已，不过每次出去我都会想象成一场冒险游戏。”
宋枝意忽然想起自己的研究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温润的贝壳：“大海里也算是你的冒险地图吗？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海洋生物，比如会追着人咬的贝壳之类的。”
谷墨被她这奇特的脑回路逗笑了，胸腔震动，发出低沉悦耳的笑声：“可能是我拍得少了，还没有见过。我争取多拍点，早点遇到咬人的贝壳，把它抓回来给你。”
他目光落在她摩挲贝壳的手指上，话锋一转，带着点不经意的试探：“你的贝壳能力还稳定吗？”
宋枝意动作一僵。恋爱时，她曾把贝壳的秘密告诉过他,谷墨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能力，之后便再未提及，让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接受度超高的“淡人”。
但她也隐瞒了看不见谷墨情绪光芒这件事情。
“要不要看看我拍的照片？”谷墨抛出邀请，打破了微妙的沉默，“算是民宿增值服务，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哦。”
民宿顶楼是谷墨的私人空间。推开门，宋枝意心里忍不住小小地“啧”了一声——万恶的有钱人！这哪里是民宿老板的房间，分明是坐拥无敌海景的豪华套房！
谷墨的书房放了一个巨大的柜子，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相机和镜头，像一座精密的武器库，还放置了防潮物品和湿度计。书桌旁的地上，一摞摞书籍堆成了小山，涉及领域五花八门。
墙上挂了不少照片，像进入了五颜六色的珊瑚世界。
海洋生物的照片、谷墨与别人在冰天雪地里搭肩的合照、谷墨在喀斯特奇异山峰观景台的照片、各地的风景景观照片……宋枝意看着照片，搜集两人分开后的属于谷墨的信息。
照片墙的中间是两人曾经的合照。
宋枝意的目光似乎被合照烫到了一般，飞快地掠过两人的合照，强迫自己看向那些深海照片。然而下一秒，她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急剧收缩——
在一张谷墨深潜的照片里，他颈间赫然戴着一枚贝壳，一枚与她颈间一模一样的白色贝壳。
宋枝意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那张照片，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那枚贝壳。
巨大的谜团如同深海漩涡，将她的理智吞噬。窗外，灯塔的光柱再次扫过，照亮了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也照亮了谷墨那张照片里，深海中沉默的白色贝壳。
为什么他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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