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冬至
沈砚舟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青灰长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远远望去像尊石像。陈妈提着灯笼找到他时,他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扒开海棠树下的冻土,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雪地上烙出一个个暗红的印子。
"舟少爷......"老太太的哭声混着北风,"小姐走了整年了,您这样......她知道了要心疼的......"
沈砚舟恍若未闻。他挖出一个沾满泥土的瓷罐,里头是静怡去年腌的梅子——她总说冬日咳疾犯了含一颗最管用。如今罐中梅子早已腐坏,褐色的汁液里飘着几缕霉菌,像谁破碎的梦。
雪越下越大。沈砚舟抱着瓷罐踉跄起身,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月白色的绢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棠,是静怡十二岁初学女红时的作品。帕子裹着半块发硬的梨膏糖,糖纸上的"永兴斋"三个字已经褪色。
"她最爱吃的......"沈砚舟喃喃道,声音哑得不成调,"我排了三个时辰的队......"
陈妈突然嚎啕大哭。风雪中,那株枯死的海棠树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静怡的厢房还保持着原样。
月白衫子挂在屏风上,枕边搁着翻到一半的《本草备要》,案头黄铜灯台里的灯芯焦黑地蜷曲着,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采药,随时会推门而入。沈砚舟坐在她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指尖抚过桌角一道刻痕——那是她十五岁时试药刀不慎划的,当时吓得直哭,生怕挨沈父的骂。
梳妆匣里躺着半截用剩的口脂。沈砚舟蘸了一点抹在掌心,胭脂早已干涸,却在他体温下渐渐化开,像极了静怡最后那日毫无血色的唇。
"你说要合开的医馆......"他对着虚空轻语,"我取名'静舟堂'......你听见了吗?"
窗外风雪呜咽。妆匣底层突然滑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是静怡娟秀的小楷:
“砚舟:
若你见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不在。莫哭,我这一生虽短,却因你而足够圆满。
只求你三件事:
一、每日按时用膳,你胃寒,忌生冷;
二、我院中那株白芍,记得移栽到向阳处;
三、来年海棠开时,替我别一朵在衣襟......”
最后一行字被水渍晕开,只能辨认出"砚舟"二字的轮廓。沈砚舟将信纸贴在胸口,青衫下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重,像是要把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都震碎在骨血里。
三更梆子响过,沈宅突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陈妈提着灯冲进书房,见沈砚舟伏在案上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漏出的血染红了静怡的医案。老太太手忙脚乱去熬药,回来时却见他攥着个空药瓶——那是静怡生前配的最后一剂药,标签上写着"铅毒急用"。
"您这是何苦......"陈妈哭着想夺药瓶。
沈砚舟抬头笑了,唇边还沾着血:"我尝过才知......她疼不疼......"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案头供奉的白芍并蒂花。原本雪白的花瓣此刻泛着诡异的青,花蕊处凝着暗红的露珠,像极了静怡咳在帕子上的血。
雪停时,陈妈发现沈砚舟倒在静怡的药圃里。
他怀里紧抱着那本《静舟合纂》,青灰长衫上落满雪花,远看像尊温柔的雕塑。最骇人的是他嘴角的笑——与静怡临终前一模一样的,释然又温柔的神情。
并蒂白芍的花苞在此时突然绽放。两朵碗口大的白花相对而开,花心渗出清亮的汁液,顺着茎叶流到沈砚舟冰冷的指尖上,像谁在轻轻握住他的手。
檐角那截红绳突然无风自动。陈妈仰头望去,恍惚看见一双素白的手正系着铜铃,铃舌鲜亮如初。
"叮——"
一声清越的铃音响彻沈宅。所有门窗同时洞开,穿堂风裹着药香掠过每个角落,最后停在西厢案头——静怡未写完的信笺被风吹起,露出最后一行先前被忽略的小字:
"其实最舍不得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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