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哑了。
静怡晨起时便发觉异样。海棠枝头空荡荡的,只剩一截红绳在风中轻晃。她踮脚去摸,指尖却触到一层细密的锈粉——铜铃内壁的银线断了,铃舌也不知所踪。
沈砚舟立在垂花门下,青灰长衫被晨露浸得发暗。他手里攥着半片铜屑,低声道:“昨夜雷雨,铃身裂了。”
静怡望着他掌心的碎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那时她刚学医不久,在药房里失手打翻了铜药碾,碾轮滚落,在青石砖上磕出一道细痕。沈砚舟蹲下身,拾起碾轮,指腹抚过那道瑕疵,说:“器物有损,未必是坏事。”
她那时不懂,如今却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勉强修补,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替你补。”她轻声说。
沈砚舟摇头:“补过的铃,音色终究不同。”
一阵风过,海棠叶簌簌作响,像谁在耳边叹息。
午后的药房
静怡将铜铃残片浸入药酒。沈家祖传的“松烟墨”能融铜锈,却会蚀了铃身的花纹。她犹豫许久,最终只蘸了棉纱轻轻擦拭。
门帘忽被掀开。沈砚舟端着一碗冰镇梅子汤进来,碗底沉着几粒殷红的枸杞。
“陈妈说你没吃午饭。”他将瓷碗搁在案头,目光扫过铜铃内侧新露出的刻痕——那歪扭的“静”字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行小楷:「舟藏」。
静怡指尖一顿。
“三年前刻的。”他声音极淡,“你走那日,我把它埋在海棠树下。”
药酒忽然晃出一圈涟漪。静怡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腕上的玉镯撞到了碗沿。那镯子是沈母临终前给的,说是要留给“沈家媳妇”。她戴了三年,从未摘过。
“砚舟。”她忽然问,“若那日码头有人喊我,我会回头吗?”
沈砚舟捏着镊子的手微微一颤。
“不会。”他答得干脆,“你要走的路,从来不在回头处。”
铜铃在药酒里泛出幽光,像一滴凝固的旧时光。
更鼓敲过三响时,沈宅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来人是西四胡同的卖花女阿翠,怀里抱着个浑身滚烫的男童:“静小姐救命!我弟弟呕血不止,洋大夫说……说没救了!”
静怡披衣而起,药箱都未及拎全便冲进雨里。沈砚舟抓了件蓑衣追出去,却见她已跃上阿翠的板车,白衣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像一只垂死的蝶。
病榻前,男童牙关紧咬,指尖发青。静怡把完脉,突然掀开孩子的衣襟——胸口赫然三道紫痕,如毒蛇盘踞。
“不是急症。”她猛地抬头,“他中过毒?”
阿翠“扑通”跪地:“前日……前日林秘书给的洋糖果……”
沈砚舟脸色骤变。他一把攥住静怡的手腕:“别碰那孩子!是砒霜混了西洋碱,沾肤即溃!”
静怡却已掰开男童的嘴,将三根银针扎入舌底:“去煮绿豆甘草汤!再加五钱生蜂蜜!”
雨声轰鸣中,沈砚舟看见她指尖被毒血灼出红痕,却仍稳稳握着针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永远拦不住她——就像拦不住三年前那艘远去的邮轮。
五更天。
男童的呼吸终于平稳。静怡瘫坐在药炉旁,十指缠满纱布。沈砚舟半跪着替她换药,棉纱擦过伤口时,她轻轻“嘶”了一声。
“现在知道疼了?”他语气发冷,手上力道却更轻。
静怡望着窗外的鱼肚白,忽然笑了:“砚舟,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
“你十二岁,非要用砒霜试治疟疾。”
“你当时气得砸了药碾子。”
“后来我后悔了。”他系紧纱布,“那碾子是祖父留给你的……”
话音戛然而止。晨光透过窗棂,正照在静怡颈侧——那里有一道浅疤,是她当年为拦他砸碾子时,被飞溅的瓷片划伤的。
铜铃的残片还泡在药酒里,沉默如谜。
次日,沈砚舟跪在祖牌前焚香。青烟缭绕中,他取出一只锦盒——里头并排躺着两样东西:半张1930年的船票,一枚光绪通宝。
“当年当掉祖传铜钱,是为换船票追你去英国。”他对着虚空自语,“可到了码头,看见你在帮那个洋学生系领结……”
祠堂门突然被推开。静怡逆光而立,手里捧着个锃亮的铜铃——铃身花纹全消,内侧却新刻着一行英文:
「To my harbor.」
沈砚舟怔在原地。
“铃不必新。”静怡将铜铃系回海棠枝头,“心旧就好。”
风过时,铜铃响了。声音有些哑,却像极了那年黄浦江上,她坠入浪中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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