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夏至
铜铃又响了。
这一次,是沈砚舟亲手挂上去的。铃舌换成了银制,内壁刻痕被磨平,唯有那句“To my harbor”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静怡站在廊下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玉镯——昨夜急诊后,镯子内侧裂了道细纹,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
陈妈端来冰镇酸梅汤,碗底沉着几片薄荷。老太太眯眼瞅了瞅铜铃,忽然道:“铃铛修好了,有些话是不是也该说开了?”
静怡低头喝汤,酸得眼眶发涩。
午后医案
西厢的书案上堆满了手稿。静怡正誊写《癫证录》的最后一章,墨迹未干便被风吹皱了边角。沈砚舟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封烫金请柬。
“林铮送来的。”他将帖子搁在案头,“西医协会的夏季沙龙,指名要你去。”
静怡笔尖一顿,洇出个小小的墨点。林铮前日才给孩童下毒,今日便敢递帖子——这分明是试探。
“你不必去。”沈砚舟语气平静,手指却按在请柬上,骨节发白。
静怡轻轻抽走帖子:“我不怕他。”
“我怕。”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玉镯的裂痕硌在两人肌肤之间,“那孩子中的毒……是冲你来的。”
阳光透过雕花窗,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成一团模糊的墨迹。静怡看着那片影子,忽然想起爱丁堡的雨夜——她解剖的那具华工遗体,掌心也攥着一枚光绪通宝。
“砚舟。”她抽回手,“那枚当掉的铜钱,你赎回来了吗?”
沈砚舟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来的不是铜钱,而是一小块生铁——上面依稀可见“永利钟表”的钢印。
“当年当掉铜钱后,我把它熔了,打成怀表的齿轮。”他摩挲着铁块,“后来表坏了,只剩这个。”
静怡捏起铁块,冰凉刺骨。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精巧的手艺也拼不回去。
更鼓敲过二更,静怡独自去了西四胡同。
“永利钟表”的橱窗还亮着灯。金发老板正在调试一座鎏金自鸣钟,见她进门,眼镜后的蓝眼睛眨了眨:“沈先生没来?”
静怡将生铁块放在柜台上:“能修吗?”
老板举起放大镜看了半晌,摇头:“齿轮锈死了。除非……”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黄铜小轮,“用这个代替,但走时会有偏差。”
铜轮落入机芯的瞬间,自鸣钟突然“铛”地响了——比实际时辰整整早了半刻。
静怡盯着错位的指针,忽然笑了:“偏差也好,至少它还在走。”
老板擦拭着镜片,状若无意道:“沈先生三年前来订怀表时,说过同样的话。”
夜风卷着槐花香涌入店铺,吹灭了柜台上的煤油灯。
西医沙龙设在德国医院的花厅。静怡穿了件月白旗袍,发间只簪一支银针——那是她留学时导师赠的手术器械。
林铮在回廊拦住她,西装口袋露出手帕一角,上面绣着紫藤花:“静小姐胆色过人,真敢单刀赴会?”
“林秘书下毒的手法太拙劣。”静怡直视他,“砒霜混碱会结块,孩子吐的血里还有未溶的颗粒——你是故意的。”
林铮笑容僵在脸上。
花厅突然骚动起来。有人高喊“霍乱”,人群瞬间炸开。静怡逆流冲进内室,见一名护士正给病人灌鸦片酊——这是旧式医者对付泻症的土方,却会加速霍乱弧菌的繁殖。
“住手!”她夺过药瓶砸在地上,“去煮淡盐水和米汤!再找些干净的棉布来!”
护士吓得结巴:“可、可洋大夫说……”
“我是伦敦医学院的特聘讲师。”静怡扯下胸针拍在桌上,“现在,听我的。”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恍惚间,她听见铜铃在风雨中摇晃的声音——可沈宅离这里足足三条街。
疫情控制住时,已是深夜。静怡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医院,却在台阶上看见一把熟悉的油纸伞——沈砚舟立在雨里,青衫下摆全湿透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个包袱。
“你怎么……”
他抖开包袱,里头是那件她常穿的茜色斗篷:“陈妈说你会淋雨。”
斗篷带着沈家药柜的沉香味,领口还别着枚崭新的铜铃——只有铃身没有铃舌,像个哑谜。
静怡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黄铜齿轮:“你的怀表……”
“不必修了。”沈砚舟将齿轮抛进雨中,“时辰错了也无妨,只要你还肯与我同行。”
雨幕模糊了灯火,却让他的眼神格外清晰。静怡望着他,忽然伸手摘下发间银针,轻轻别在他的衣襟上:“这是导师送的,说能刺破所有谎言。”
沈砚舟握住她的手,银针在雨夜里闪出寒光。
次日清晨
静怡醒来时,发现铜铃挂在窗前。没有红绳系着,只用一根银丝悬在雕花棂上——是那枚发针拗成的。
她推开窗,看见沈砚舟站在海棠树下。晨光里,他举起怀表对她晃了晃——表盖弹开,里头嵌着半张船票,和一枚重新熔铸的光绪通宝。
铜铃在风中轻响,这次的声音清透极了,像跨越三年的海风终于找到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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