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客船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一头垂老病兽的喘息,承载着一船人的希望、迷茫或绝望,缓缓驶离了港口。透过底层舱室那扇小小的、布满盐渍和污垢的圆形舷窗,玛丽乔亚所在的红土大陆轮廓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每个人心中轻轻断裂了。
多弗朗明哥依旧固执地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即使船身随着海浪轻轻摇晃,他也拒绝坐下,仿佛一旦妥协,就会彻底被这个肮脏的环境同化。他死死盯着那扇小窗,直到最后一点陆地的影子消失,他才猛地转回头,碧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虚空。他紧握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霍名古圣颓然地坐在铺着简陋毯子的角落,将脸埋进手掌中,肩膀微微耸动。理想照进现实的代价,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母亲搂着低声啜泣的罗西南迪,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眶却也早已泛红,那压抑的咳嗽声在嘈杂的船舱里显得格外令人心碎。
尤里被母亲另一只手臂环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绝望以及多弗朗明哥身上那股几乎要实质化的怨愤。她安静地待着,碧蓝色的眼眸如同平静的湖面,倒映着这破碎家庭的一幕。她知道,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他们需要时间去舔舐这骤然降临的伤口。
航行的最初半天,是在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度过的。除了罗西南迪因为饥饿和不适偶尔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母亲压抑的咳嗽,再没有其他声音。多弗朗明哥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连偶尔路过他们角落的其他乘客,都会下意识地绕开一些。
直到午后,一个身材肥胖、围着油腻围裙的船工提着一个大桶,骂骂咧咧地走进底舱,开始分发所谓的“午餐”。那是一些颜色可疑、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糊状物,盛在粗糙的木碗里,伴随着几块硬得能当石头用的黑面包。
“吃饭了吃饭了!都他妈给老子安分点!”船工粗鲁地将食物扔到乘客面前的地上,或者粗鲁地塞进他们手里,态度恶劣。
当那份“午餐”被毫不客气地扔到他们面前时,多弗朗明哥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看着木碗里那坨散发着怪味的、黏糊糊的东西,以及那黑黢黢的面包,脸上露出了极度的厌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在玛丽乔亚,即便是仆役的食物,也比这个精致百倍。
霍名古圣沉默地拿起属于他和妻子的那份,递了一碗给妻子,自己则拿起黑面包,试图掰开,却异常费力。
罗西南迪看着那碗糊状物,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排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吃吧,罗西,不然会饿的。”母亲声音沙哑地劝道,自己先舀了一小勺,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眉头紧紧蹙起。
多弗朗明哥看着家人的反应,胸中的怒火再次升腾。他猛地一脚,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份食物踢开,木碗翻滚,糊状物泼洒在肮脏的地板上。“这种东西!是给人吃的吗?!”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在相对安静的底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举动立刻引来了分发食物船工的注意。那胖船工骂咧咧地走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善地盯着多弗朗明哥:“小鬼!你他妈找死是不是?浪费食物?你知道现在粮食多贵吗?!”
霍名古圣连忙站起身,试图挡在儿子面前,脸上带着恳求:“对不起,先生,孩子还小,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道歉有个屁用!”船工唾沫横飞,伸手就要去揪多弗朗明哥的衣领,“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规矩!”
就在那粗糙的大手即将碰到多弗朗明哥的瞬间,多弗朗明哥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抬起头,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睥睨的凶光。他死死地盯着船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拿开你的脏手!”
那船工被他眼中那不符合年龄的狠戾震慑了一下,动作竟真的停顿了半秒。但他随即感到被一个小孩吓住是种羞辱,怒火更盛:“嘿!你个臭小鬼……”
“算了算了,巴顿,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水手长的人喊了一句,“赶紧发完休息去!”
名叫巴顿的胖船工悻悻地收回手,恶狠狠地瞪了多弗朗明哥一眼,啐了一口:“妈的,算你走运!小杂种!”说完,骂骂咧咧地继续去分发食物了。
霍名古圣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发软。他看向多弗朗明哥,眼神复杂,既有后怕,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他连保护孩子不受一个粗鲁船工欺负,都显得如此勉强。
多弗朗明哥却只是冷冷地瞥了父亲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追求的‘平等’?只有力量和凶狠才能让人忌惮!”他不再看地上泼洒的食物,也不再理会家人,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小窗外的茫茫大海,背影倔强而孤绝。
最终,霍名古圣将自己那份黑面包掰开,分了一大半给多弗朗明哥,自己只留下最小的一块,就着清水艰难地吞咽着。多弗朗明哥看着父亲递过来的面包,沉默了片刻,还是接了过去,但没有立刻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
尤里将这场冲突尽收眼底。她看到多弗朗明哥在面对威胁时那本能的反抗和毫不退缩的凶狠,也看到霍名古圣的软弱与妥协。‘弱肉强食的法则,正在多弗哥哥心中迅速取代过去那套特权规则。’ 她默默地想, ‘而父亲……他正在失去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孩子们的信任。’
接下来的航行日子,单调而煎熬。船舱里的空气愈发污浊,缺乏清洁和通风,使得各种气味混合发酵,令人作呕。船身的摇晃也变得更加剧烈,尤其是在夜间穿过风浪区时,整个船舱都像是在颠簸起舞,呕吐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罗西南迪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晕船症状,小脸蜡黄,吃什么吐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虚弱地蜷缩在母亲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的咳嗽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因为劳累和糟糕的空气而加重,每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就此咳晕过去。
霍名古圣焦头烂额,他既要照顾生病的妻子和次子,又要担心如同火药桶般的长子,还要应对自身理想幻灭带来的精神折磨,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鬓角甚至似乎多了几丝灰白。
多弗朗明哥的情况则有些不同。他同样厌恶这环境,忍受着饥饿(他依旧拒绝吃那些糊状物,只靠父亲分给他的少量黑面包和清水度日),但他似乎将这种□□上的折磨,当成了一种对意志的锤炼。他不再总是靠在舱壁上,有时会独自在船舱里有限的空地走动,观察着周围的乘客。他看着那些为了一点食物或一个稍好位置而争吵、厮打的人,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研究某种卑劣的生物。他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海贼、关于劫掠、关于海上强者为尊的谈论,那些话语,如同种子,落在他那早已被仇恨和愤怒浸透的心田上。
尤里注意到,多弗朗明哥看向父亲背影的眼神,越来越频繁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讽。有一次,霍名古圣试图再次与多弗朗明哥交谈,语气温和地让他多少吃一点糊状物以保存体力,多弗朗明哥只是嗤笑一声,用冰冷的语气回道:“父亲,你还是先想想,到了北海,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吧?继续用你那套‘人人平等’的理论,去感化别人施舍给我们食物吗?”
霍名古圣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失,踉跄着退开。
尤里在心中叹息。裂痕正在变成鸿沟。多弗朗明哥不仅在否定父亲的决定,更是在彻底否定父亲这个人,否定他那一套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的理想。
航程的第四天,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同样晕船厉害的老妇人,她的水壶不小心被打翻,清水流了一地。她渴得嘴唇干裂,向周围的人求助,但清水在船上也是珍贵物资,几乎没人愿意分给她。老妇人绝望地哀泣着。
多弗朗明哥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霍名古圣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自己那个所剩无几的水壶,走过去,倒了一小杯水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
就在这时,多弗朗明哥突然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一把夺过那只水壶,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人的耳中:“我们自己都不够!你装什么好人!”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霍名古圣愣住了,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看着长子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周围有人对多弗朗明哥投去不满的目光,但触及他那凶狠的眼神,又都纷纷移开视线。
多弗朗明哥拿着水壶,回到角落,拧紧壶盖,仿佛守护着什么重要的战利品。他没有看父亲一眼,也没有看那个得到帮助后表情复杂的老妇人。
尤里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多弗朗明哥并非完全冷酷,他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宣告着旧规则的死亡和他自己制定的、以“家族”生存为最高优先级的、冰冷新规则的诞生。在他心中,“自己人”和“外人”的界限,正被清晰地、残酷地划分开来。而父亲那种“滥好心”,在他眼中,是对有限资源的浪费,是对“自己人”的背叛。
夜晚,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哗哗声。底舱里鼾声、梦呓声、咳嗽声交织。多弗朗明哥依旧没有睡意,他靠在舱壁上,望着头顶甲板缝隙间漏下的、摇曳的昏暗灯光,眼神幽深。霍名古圣靠在另一边,闭着眼睛,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入睡。母亲搂着昏睡的罗西南迪和尤里,轻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
尤里在朦胧中,能“感觉”到多弗朗明哥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芒。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愤怒的孩子,他正在这怒海孤航中,被迫飞速地“成长”,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蜕变。
这艘船,不仅载着他们在空间上远离故乡,更在时间上,飞速驶向一个无法回头的、充满黑暗与血腥的未来。而北海,那个等待着他们的未知之地,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尤里望着舷窗外那无尽的黑夜与大海,碧蓝色的眼眸中,映不出丝毫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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