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玄凌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紧紧捂住口鼻,咳嗽声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放下手,将帕子不动声色地攥紧收回袖中。
他重新坐直身体,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了几分。
几息之后,他抬起眼,平静无波地看向她,也看向她手中的纸。
他伸出手,指尖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丝病态的清冷气:“拿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苏含芷后知后怕的回过神来,连忙将纸递上。
递过去的时候,手微微有些颤抖。
姬玄凌不知道她究竟在怕什么,是那个梦,还是怕他责罚,亦或是看到了他咳血,至于吓成这样?
他没去细想,迅速看了琴谱一遍,站起身道:“今日练《广陵曲》前段,明日辰时我来检查。”说完便走了。
待人走远了,苏含芷回过神来,脑中一片凌乱。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刚刚说了什么,也忘记了前几日被他训斥的难堪和羞耻,心里只有“他是端王”这件事。
端王为何要隐瞒身份到她们苏家?
莫非是……在查河堤的事?
她想不到别的原因,只能想到这个。
而恰巧爹爹近来办的一件大事便是修固河堤,再联想梦中的“赶工期”“挪用官银”……
她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是了。
一定是了。
他奉命来她们苏家查爹爹了!
***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河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扑面而来。
姬玄凌一袭靛蓝常服立于堤岸,衣袂被风掀起凌厉的弧度,因为旧疾发作,脸色有些苍白。
他垂眸凝视脚下翻涌的浊浪,指节在粗粝的堤石上缓缓摩挲。
石缝间渗出的水痕已浸透青苔,蜿蜒如毒蛇。
彦行用随身带的短匕,在堤身不起眼处刺入旋切,带出一小块深层土样。
他将土样拿给姬玄凌看。
却见土质松散,混杂着大量碎石和草筋,远不如表层夯土紧密。
彦行低声道:“王爷,这堤……”
姬玄凌抬手截住他的话头,目光锁住不远处一个佝偻的背影。
一个老河工正弯腰捡拾碎石,草鞋深陷泥泞,每走一步都带起黏腻的声响。
姬玄凌踱步上前,袖中滑出一块碎银,精准落进老河工装石子的破筐里。
“老丈,这堤石松散,官府不派人修?”他语气平淡,仿佛闲谈。
老河工猛抬头,浑浊的眼珠在姬玄凌脸上转了一圈,突然咧嘴笑了:“公子是外乡人吧?”说着枯手指向堤下,“这石头啊,三个月前才新砌的。”
“哦?”
姬玄凌蹲下身,与老河工平视,“新砌的堤石怎会一捏就碎?那定是工匠手艺不精。”
“嘿!”
老河工突然压低嗓音,黄牙间漏出嗤笑,“哪是工匠的毛病?运来的石料……”
话到一半又咽回去,警惕地瞥了眼河对岸的税仓。
姬玄凌不动声色将钱袋整个塞进他手中:“家父做石材生意,最恨以次充好。老丈若指点迷津……”
老河工攥紧钱袋,突然拽过姬玄凌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个“冯”字,又狠狠抹去。
回程马车上,彦行道:“冯?莫非是工曹参军冯德远?”
姬玄凌闭目养神,指尖却反复捻着掌心不存在的字痕:“去查冯德远的采石场。”
*
另一边,苏含芷心事重重地从临水轩回到闺房,纤纤玉指绞着帕子,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菱花镜前,她望着自己苍白的容颜,贝齿不自觉地咬住唇。
端王正在追查父亲挪用官银之事,徐通判手中又握着河工账册的要命证据,偏生徐家还死咬着婚约不肯松口。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位不近人情的沈夫子……不,确切说是端王殿下,竟也在查办此案。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么?
她轻抚着妆奁上细密的花纹,忽然,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念头徒然而生。
若是能成为端王妃……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惊得她攥紧了锦帕。
王爷身份尊贵,若得他庇护……
她望着镜中自己泛起异样光彩的眸子,心跳如擂鼓。
待他身死之后,她便是自由身的王妃。
这个惊世骇俗的盘算在心头辗转着,她忽然想起话本里那些步步为营的佳人,既然诗书礼乐教不会女子绝处逢生,那便自己挣一条生路罢。
深闺十五年恪守的礼教与眼前燃起的求生欲激烈交锋之后,最终她下定了决心——勾引端王姬玄凌。
“小姐,若不然明日咱请个假吧?”
流烟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忍不住劝道,“您这手还没好利索,精神头也差,那沈先生又是个不近人情的冰疙瘩,万一……”
“不用,”
苏含芷镇定下来,轻声打断她,旋即想到什么,又道,“今日我瞧夫子他生病了,你去让人熬一盅参汤。”
流烟愣了一下:“您要给沈先生送参汤?”
那人这样对小姐,小姐为什么还要关心他?
她险些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对,”苏含芷语气坚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教琴辛苦,又生病了,万一病倒了,传出去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苏家苛待他,有损我爹爹的名声。”
流烟心里虽不情愿,但听小姐说的在理,还是应声去了。
是夜,苏含芷用过晚膳,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了长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夏衫。
参汤已经熬好了,流烟端进屋时,苏含芷走过去道:“走吧。”
“小姐您要亲自送去?”
流烟看着自家小姐这架势,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沈先生怕是歇下了吧。而且……孤男寡女的,是不是不大好?”
“夫子病着,学生送碗参汤聊表心意,有何不可?”
苏含芷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可略显局促的目光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走,跟我一起去。”
有流烟在,就不算“孤男寡女”了。
*
主仆俩提着灯笼,穿过寂静的回廊。
苏含芷暗暗忐忑,一半是为这夜探的逾矩,一半是为即将面对那个让她又怕又必须靠近的人。
姬玄凌的客院格外清静,屋内透出昏黄的烛光。
苏含芷在门外站定,心跳得很快。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示意流烟敲门。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谁?”
“夫子,是学生,”
苏含芷硬着头皮道,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甜糯,“学生今日见夫子您似有不适,心中不安,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参汤送来,给您补补身子。”
说完,从流烟手里接过托盘。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苏含芷紧张地攥紧了托盘边缘,手心沁出了一层汗。
相处多日,苏含芷已经大致摸出了他的脾气,不苟言笑,软硬不吃,正经的没有一点人情味。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他会直接冷冰冰地打发她走了的时候,恰时,“吱呀——” 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两人身上,姬玄凌站在门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深色的外衫。
烛光下,他的脸色比白日更加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站着的是苏含芷,眼中意味不明。
苏含芷将手中的托盘往前递了递,声音柔婉,带着真诚的关切:“夫子,这是刚熬好的参汤,您趁热喝一点吧。”
她努力忽略他审视的目光,脸上带着笑意,径自道。
姬玄凌的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汤盅上,汤盅热气腾腾,一股浓郁的参味扑面而来。
他又抬眸看向苏含芷。
少女站在门外,小脸莹白,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丝紧张。夜风吹拂着她月白的衫裙,显得身形格外单薄。
他沉默少顷,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声音依旧沙哑冷淡:“进来吧。”
得到应允,苏含芷心中一喜,端稳托盘,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流烟紧跟在她身后。
室内陈设相对简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草药香气和雪松的清冽气息,不难闻,相反有些令人心怡安神。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放着一个空药碗。苏含芷将参汤放在桌上,离那个空药碗不远。
她回头看向姬玄凌,见他已经走回床边坐下,背靠着床头,微微阖着眼,一手按着轻蹙的眉心,似乎在忍受身体的不适。
看着他这副难受的样子,苏含芷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端起了汤盅。
她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吹了吹,然后慢慢走到床边。
“夫子,”
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点试探,“汤不烫了,您喝一点吧?”
姬玄凌缓缓睁开眼,他看着递到唇边的勺子,和小姑娘那双盛满了关切的眼睛,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静默了一瞬,他微微偏开头,声音沙哑:“放桌上,我等下喝。”
苏含芷不敢勉强,连忙放下勺子,将参汤放回桌上,又关心道:“夫子,您病的这么重,要不要学生帮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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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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