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临水轩,苏含芷的脚步比前几日还要沉,连几日来手指尖的疼也自动忽略了。
姬玄凌端坐在琴案后面,正用一方素净的帕子擦琴。那帕子布料细软,颜色是极淡的月白,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冷。
她垂着眼帘,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学生见过夫子。”声音又蔫又哑。
姬玄凌顿了顿,没有回应她的问安,只是瞧见她两手空空,淡淡地开口:“昨日罚抄的琴谱,拿来。”
苏含芷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昨日光顾着退婚的事,那三遍《广陵曲》的指法谱,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中一恐慌,手指尖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姬玄凌收起帕子,声音冷冷的,几乎不带一丝温度:“说话。”
姬玄凌教学严苛,弹错音节罚留堂,音律背错抄琴谱。而每次苏含芷撒娇讨饶,都被他淡漠驳回:“苏小姐若想学琴,需守规矩。”
此时苏含芷僵在原地,垂着头,不想看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细软的嗓音带着鼻音道:“夫子,学生忘了。”
“忘了?”
姬玄凌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下一刻,他拿起那张《广陵曲》琴谱,面无表情地按在琴案一角:“加抄三遍。今日申时前,交给我检查,”
他的目光冰冷,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抄得要工整清楚,字迹潦草,糊弄了事,加倍罚抄。”
苏含芷正为退婚的事烦闷着,此刻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琴谱,只觉得委屈和愤怒。
《广陵曲》指法本来就复杂,六遍抄下来,她这双还没缓过来的手,怕是要废了。
她倏然抬起头,红着眼睛瞪着他,想骂他不近人情,直接破罐子破摔算了。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他紧抿着的的嘴唇,好像轻微地抖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力压制的痛苦。
忽然,他站起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冰冷挺直的背影,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落下最后一句冰冷的命令:“现在就抄。”
姬玄凌匆匆出了琴室,流烟从屏风后走进来,看着那琴谱,愁得眉头打结:“小姐,这可怎么办呀?”
苏含芷还在诧异中。
她刚刚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以及压制痛苦的表情……
他生病了?
苏含芷只能确认他很难受,不确定他是否生病,也没有多想。
回过神,她瞪着那张琴谱,刚升起的那点怜惜瞬间消散,心下凶巴巴的腹诽:生病了才好,最好一病不起,请辞归乡。
“抄就抄。”
她气鼓鼓的拿起那张琴谱,坐到了桌前。
……
午后的日头毒辣,蝉鸣鼓噪,琴室里虽放着冰盆,但丝丝凉气却压不住苏含芷心头的烦闷。
因为忙着抄写琴谱,她没回自己的闺房,午膳直接在琴室里用的。
似是因为昨夜梦魇没有睡好,此时她抄的两眼打架,困意连连。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终于还是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苏含芷睡着后,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四周很安静,只有一种沉闷又压抑的喘息声。
她感觉自己飘浮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循着那令人心头发紧的声音而去。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她置身在一间宽敞又清冷的寝室中。光线昏暗,一个人影斜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显得形销骨立。
是夫子……
夫子的脸色惨白,瘦骨嶙峋,毫无血色,透着一种灰败的死气。
他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闷的咳嗽声。
苏含芷的心揪紧起来。
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太医服制,面容愁苦的老者,躬着身,步履沉重的从外间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药碗、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太医走到榻边,伸出手,搭在他露在锦被外的枯瘦手腕上。屏息凝神诊了许久,脸色越来越凝重。
旁边侍立的一个穿着王府总管服饰,面色悲戚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如何?”
太医缓缓收回手,对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男人,深沉又悲凉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转过身,对着那中年男子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毒已深入肺腑,回天乏术。端王殿下他……请准备后事吧。”
……
苏含芷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药味,带着一种真实的压迫感,骤然逼近。
苏含芷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惶然地抬起头来。
“夫子!”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笔架,几支毛笔“哗啦”一声滚落在地。
姬玄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旁,离她不过一步之距。
他正微微蹙着眉,垂眸看着她。
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还要苍白几分,薄唇紧抿着,眼神深邃复杂,带着一丝审视。
苏含芷浑身冰冷地看着他,接着又看了一眼周围。
眼前是熟悉的琴室,身前摊着她抄了一半的琴谱。
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太医那句“端王殿下……毒入肺腑……准备后事……”反复的在她耳边回响。
姬玄凌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几支笔。
他看着她煞白的小脸,眼眸里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片刻,才用那一贯清冷的嗓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做噩梦了?”
苏含芷对上他的目光,梦里的恐惧和现实中被他抓包睡觉的窘迫瞬间交织在一起,指尖不由的掐进掌心。
她惊魂未定的,艰涩地点了点头。
流烟听小姐又做噩梦了,连忙动身倒了一杯安神茶端过去。
苏含芷接过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啜饮。
然她思绪混乱,方才的那个梦在脑中不停盘旋,挥之不去。
那个病入膏肓,被太医宣告准备后事的人是端王,可是端王那张脸……
不由自主的,她再次看向眼前的夫子。
两张脸一模一样。
梦里的端王怎么会是夫子?!
她从小生活在洛州,虽没见过端王,但却听说过这位王爷的名号。
听闻他容颜俊美,才华横溢,但至今没有娶妻纳妾。
还听闻他深居简出,不怎么过问朝事,以及……两年前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药石无医。
想到这里,苏含芷心头又是一紧。
如果梦里那个垂死的人是端王姬玄凌,那太医口中的“毒入肺腑”难道也是真的?
就应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姬玄凌看着她魂不守舍的表情,紧张畏惧的盯着他,微微蹙眉:“为何这般看我?”
姬玄凌目光锐利,一眼察觉到了苏含芷对他的防备。
苏含芷喉咙一滚,强作淡定地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只是刚刚抄琴谱抄到一半不小心睡着了,担心您会责罚。”
苏含芷哪能直接说出来,说她梦见他是端王,梦见他不久之后就要死了?
如果他真的是端王,让他知道自己猜出了他的身份,自己岂不是有危险?
再让他知道自己梦见他毒发身亡,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疯了,甚至认为自己在诅咒他?!
殊不知,她这副惊魂未定又极力掩饰的样子,落在姬玄凌的眼里,只觉得疑点重重。
姬玄凌没急着开口,目光依旧锐利地锁在她身上,沉沉地审视着她。
苏含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终于,他不再看她,将手中的狼毫笔轻轻放在桌上。
“抄的琴谱拿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惯常的清冷无波。
苏含芷闻言,立马乖乖的拿给他。
“未抄完的部分,现在补上。字迹潦草处,重抄。”
说完,他转身走向书案另一侧,拿起之前放下的书卷,坐下。
“是,夫子。”
苏含芷坐了回去,定了定神,拿起笔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含芷正襟危坐,努力书写着罚抄未完成的《广陵曲》。
姬玄凌端坐对面,目光看似停留在书页上,实则余光早已将苏含芷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耳廓,以及偶尔因用力书写而轻轻咬住的、花瓣般娇嫩的唇……
苏含芷终于艰难地写完最后一行,如释重负般轻轻舒了口气。
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讨好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夫子,学生……”
“咳……咳咳……”
一声压抑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姬玄凌手背抵唇,剧烈的咳嗽起来。
苏含芷愕然地停下动作,忘了要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他。
只见他捂住嘴的指缝间,竟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暗红!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抹猩红却像针一样扎进了苏含芷的眼底。
他咳血了。
病的很厉害。
苏含芷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又想起方才那个梦境。
端王殿下……
灰败的脸色,痛苦的喘息……
梦境再次应验了!
苏含芷几乎已经确定了,他就是端王。
他身染奇毒,所以刚刚才会咳嗽吐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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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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