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村的疫病未曾稍歇，反而愈演愈烈。
天氣漸漸轉涼，原本秋日晴朗的陽光，如今總被濃厚雲層遮掩，仿若人心般沉鬱不安。
村中的炊煙一日比一日稀薄，原本熟稔的鄰里，不再於門前閒談，只剩門窗緊閉，門楣掛著符紙與香灰，祈求災疫止步。
街巷間，咳嗽聲此起彼落，連屋頂的麻雀也不復常見，彷彿這一方天地，連鳥獸都知曉忌避。
午後陰雲壓頂，一場雨正欲落未落，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濡的氣息。
村口石橋旁，傳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
那腳步極輕，卻混著沙啞喘息，似乎每一步都費盡全力。
梅花自村西施藥歸來，肩上仍掛著藥箱。
她聞聲轉首，只見一名年輕男子從山路踉蹌而來，身形搖搖欲墜，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撐著一根枯木杖，行至石橋中段，忽地膝下一軟，便重重倒在青石板上，半邊臉頰埋入塵土。
幾名村民遠遠目睹此景，神色驚懼。
＂他是誰？怎的倒在那兒？＂
＂莫不是染了瘟疫！快別靠近！＂
平村長皺著眉，低聲喝道：＂大家都散開，都退後，莫惹麻煩。＂
何威站在不遠處，眼神閃爍，語帶嫌棄：＂這人不是咱們村裡的，別理他，傳染了怎麼辦？＂
安大嬸捂住口鼻：＂快走快走，看他這模樣，活不成了！＂
人群逐漸散去，沒人敢再靠前一步。
唯有梅花，心頭一緊，快步趨前。
她蹲下身，輕探男子額頭，觸手如火，灼人皮膚。
又以兩指探脈，只覺脈象紊亂無序，虛浮無力，正是疫症初期的徵兆。
＂姑娘，快走開啊，他是病人啊！＂一名老嫗在遠處高聲提醒。
梅花卻神色不變，語氣溫和：＂正因為他病了，才更不能置之不理。＂
她取出乾淨帕巾，輕輕拭去男子面上塵土，只見他眉目清俊，雖病態纏身，卻難掩一絲英氣。
汗水自額角滑落，混著泥塵，梅花心頭一緊。
她以藥帕包住男子口鼻，扶起他半身，望向不遠處的眾人：＂此人我帶走，諸位不必擔憂。＂
村民們面面相覷，終究不敢再言語。
人群散去時，何威卻仍立在原地，盯著梅花的背影，眼底浮出一絲陰沉。
自梅花下山行醫，他便暗暗傾慕。
她溫婉、堅定、慈悲，宛如山中明月，令人難以逼近。
他從未得到她一笑相對，如今卻見她扶著一名陌生男子，毫不避嫌，連手臂都扶在對方胸前，心中不禁湧起嫉妒與怨怒──
＂他是誰？憑什麼能靠近她？＂
那名男子被梅花帶至村東柳宅。
那宅子本是逃疫人家棄置的舊屋，室內空蕩無人，通風良好，甚為清靜。
梅花替男子鋪床疊被，又煎熬祛疫清熱湯，一口一口餵下。
夜裡他幾度昏厥高熱，梅花便冷敷解熱，手掌不曾離開他的額頭。
她沒有說太多話，只是靜靜照料。
第三日，熱勢稍退，男子總算睜眼。
映入眼中的，是斜斜落在窗紙上的光影與檀香微微的氣息。
他眉頭微蹙，轉頭時，才見床旁坐著一名女子。
她手中仍握著濕帕，低頭替他擦汗，眉目溫潤如水，衣袂微動，卻彷彿整個屋內的風都靜止下來。
＂我……還活著？＂他聲音沙啞。
梅花抬眼一笑：＂你福氣不淺，再遲一刻，可就難說了。＂
男子虛弱笑了笑，撐起身來，低聲道：＂在下姓陸，名修明，是遊歷四方的散修，入山採藥途中不慎染病，幸得姑娘相救。＂
梅花輕點頭：＂我叫梅花，是村中行醫之人。＂
＂你先莫說話，好好休養。＂
那幾日，梅花每日照例送藥來柳宅，煮粥熬湯，偶爾也與陸修明閒談幾句。
她談草藥，談療法，語氣平和從容，眼神從未閃避。
陸修明靜靜望著她，心中如春水潺潺，泛起漣漪。
他本一介孤行散修，習慣獨來獨往，從未與人如此親近。
如今病中被她細心照料，心中生出說不清的柔情。
每一次她推門進來，他都不自覺地望向她；每一次她轉身離去，他都失落地望著門扉慢慢關上。
他不敢輕易開口，怕破壞這靜好時光。
終於，那日傍晚，屋外晚霞燒紅半邊天。
梅花為他診完脈，說道：＂氣息已穩，再休三日，便可自行下地走動。＂
陸修明靜靜望著她，忽地站起身來，低聲道：＂梅姑娘……＂
梅花抬眸，見他神色認真，神情微怔。
＂我知此言或有失禮，然我一生孤行，未曾有此念頭。＂
＂直到遇見你……＂
他深吸一口氣：＂你不只救我性命，更讓我知何為溫柔與安穩。＂
＂我願娶你為妻，與你共度此生。＂
室內一靜，窗外晚風輕動，紙窗微微顫抖。
梅花怔了一瞬，旋即輕輕放下手中藥包，語氣溫和卻不失堅定：＂陸公子，多謝你的情意。＂
＂但……我心中已有所屬。＂
他一怔，嘴唇微張，最終低聲問道：＂是你那位……山中的師父？＂
梅花輕笑，眼底有一絲光影浮動：＂她自我年幼時便待我如親人，如摯友。＂
＂我的心意，她也知曉。＂
＂若此生能與她隱於山林，便足矣。＂
陸修明垂下眼，靜默良久。
終於，他抱拳一禮，低聲道：＂原來如此，是我唐突。＂
＂姑娘仁心在世，定有好報。＂
＂我這便離去，不再叨擾。＂
陸修明語氣有些拘謹，眼神也閃躲著。
他明知自己身子仍虛弱，按理還需三日才能痊癒落床，卻不願再停留，彷彿這屋子裡多待一刻，心中便更難安寧。
沒想到，梅花並未出言挽留，只靜靜站在門邊，目送他一步步走至門口。
她神色平靜，語言沉靜，仿若他只是遠行的客人，而非方才還躺著的病患。
門外秋風正急，帶起落葉紛飛。
男子背影被夕陽拉得極長，如一道走遠的光痕。
她站在原地良久，望著那漸遠的身影，心中微微泛起不捨，卻也無悔。
因為她與師父，早在多年以前，便已一同選定了那條逆著世俗、卻無怨無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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